幻滅奏鳴曲


第一樂章:主題。

 Moderato cantabile.

 ─呈示部─


 人生如夢,總是在虛假與真實間交錯。

 或許是夢到了孩提時期,在那夏日的沙灘上揮灑著精力。而你是這麼著迷於踩在沙灘上的感覺,那隨著海浪侵襲而產生的微微下陷,細沙穿過指縫的輕柔觸感,那每一道浪不同的力度與話語,讓你幾乎無法辨別此刻那陶醉與寧靜的感受,是於現實中懷想著夢中的幻境,還是於睡夢中投射著現實的殘影了。

 於是你開始顧盼,想在那空無一人的沙灘中,找尋一個足以安定自己的猶疑,一個別讓此刻的美好龜裂崩毀的證據。就在那時你看見了,那伴在自己身邊如兩顆對生的大樹,和透過扶疏的枝葉而來的點點溫柔,於是你不再猶豫,拿起塑膠製的沙鏟與水桶,就這麼融入了夏日戲水的人群之中。

 當歡笑開始消弭在海浪規律的濤聲中,人們開始安靜的欣賞著沙灘和錯落著淡金色暮靄的天空,你嬌小而疲憊的身軀卻已無緣領會這番美景,世界於你只剩下那渴慕已久的溫柔臂彎,那隨著呼吸起伏的胸脯,和淺淺的意識中感知到的緩慢行進,以及越來越遙遠的濤聲。

 當你從那份溫暖與滿足中轉醒,睡意也隨著早晨的雨露滴溜溜的遠去,你不無憂悒的發現母親早已亡故,不想太快墜回現實的你,就這麼在那個藍色的早晨蒙著臉,試圖挽回那早已逝去無聲的夢。

 夢是如此,人生亦如是,總是在一次次痛苦的覺醒中,識破了自己的欲求也不過種虛妄。愛情、友情、權力名聲、甚至是金錢,曾幾何時我們都想緊抓著的這些夢想,莫不如你在城鎮頂端凝望的夕色,終將消弭於無形,只留下一絲悵惘、一種追念,在我們心頭鼓譟著。

 而你又將如何追逐著夕日,懷著揪心的痛楚緊跟著暮光的軌跡,直至白色的海浪阻絕了你的去路,而徒勞的看著夕陽沉沒。

 而你又將如何拒斥著夢想的殞落,不滿也不安的想在夢鄉汲取最後一滴安慰,然沙灘不復舊日,海風刮過你的哀働。

  有些人就這樣放棄了,懷著一顆破碎的心開始怪罪夢想,認為是它使自己跌倒、認為是它使自己受到嘲笑,開始怪罪它無用、奢侈,進而以一種自以為看破紅塵的輕蔑態度,去看待每一個還在為自己的夢想奮鬥的人。

 然而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始終都明白,在自己名為「灑脫」的武裝下,還隱隱的藏有著對未竟之夢的期待,因此只要陽光再次和煦,藍天寬闊的再無一絲白雲,他們又將深深的渴望起夢境起來,只要一個眼神,一段誘惑的話語,便又夾帶著癡迷的熱,不顧一切的投入其中。

 卻又總是不去費心思索,該如何維繫這次的幻夢,因而又眼睜睜的看著它遠去,一如史考特‧費茲傑羅筆下的那些破碎靈魂。

 儘管人們都在不同的程度下迷失於這些幻夢,且認為不管這些夢想的份量或輕或重,都不該被人所輕視,然而,在這些逐夢者中最容易被人們取笑的,卻要屬你這種理想主義者。儘管人們都明白,充斥在他們生活中的每種美好事物,最初都來自理想主義者那不可理喻的堅持,但就在他們的努力紛紛得到後世的認同之時,卻是你的努力受人們質疑、取笑和漠視的開始。

 是的,你很清楚人們都是站在一個虛幻的基礎上互相指摘,但你不能理解的是,為何人們一致認為你的理想太過可笑,特別是你的理想明明是再真實不過的東西,是那種能夠直擊人們的心靈,幫助人們愚昧、汙穢不堪的靈魂做一次洗滌,從而達到知性與靈性的雙重飛昇的努力。

 「否則,為何世界傳與後世的文化遺產,總是我們這種人的事蹟呢?」這是你對自己理想的辯護。

 你認為你這種人之所以能流芳萬世,是因為你們體現了人之所以為人的可貴、深刻與偉大之處。

 你認為人之所以為人,並不單只是因為人具有人的形體:蘇格拉底是人,乞丐是人,儘管他們形式上都是人,卻不會有人將他們相提並論,為何?

 那必定是因為蘇格拉底擁有一些形而上的本質,決定了他之所以為蘇格拉底,而這些形而上的本質是很難用言語說清的,卻能直接在人們的心靈找到認同、找到共鳴。因此你認為這些本質是唯心的,而既然這種唯心是你想追求的,就難免被人們譏為理想化。

 儘管如此,你依舊認為這些形而上的本質仍普遍存在於人們的心中,否則你也不會用那句話替自己辯護。

 只是很可惜的,我們活在一個既不崇拜,也不期待偉人的時代,尤其在智慧型手機發明之後,智慧型手機的普及度與人們腦中的智慧成了有趣的反比,你不禁懷疑那形而上的本質是否已漸漸消退了,卻還是不願意放棄這如夢般飄緲的努力。

 諷刺的是,在你終於信心崩毀、心力交瘁而投河之後,那命運的軌跡再度重複:人們又開始感到惋惜,又開始為另一個含淚而逝的偉人躬身致意,又痛定思痛地在河邊悼念著你,在你的追思暨遺作發表會上的致詞,總是虛偽地對天妒英才感到忿忿不平;然後是你的作品席捲了各大書店,開啟了另一波購買熱潮,平時總對大特價、跟風有著令人不解的狂熱需要的人們,對成功趕上潮流,對自己也擁有一本你的著作而沾沾自喜,而商人們又開始為成功促就這次風潮而喜不自禁。

 然後呢,在不久之後的將來,這風潮又將趨於平息,人們又開始將你的作品束之高閣,而在那當中的某些人,可能連推薦序都未嘗讀過,人們又開始過回平庸迂腐又單調的日子,只有少數人會因為你而有所提升,這就是我們身處的世界。

那些普遍存在於人們心中的形上本質,總是被某個偉人的死亡所喚醒,而後又漸漸平息。要想永遠保留這形上本質,唯有透過某種程度的自我戕害,而這正是被普羅大眾視為無稽而亟欲迴避的,這也是你被執著所蒙蔽而未能即時看清的,卻也正是你的可愛之處。

「唉……」少女站在那道河堤的盡頭,看著一路延展至出海口的寬闊河道,輕輕地嘆了口氣。

 一絲冰冷的想念襲上了她的心頭,逕自的放映著少女逃避已久的過往,她趕緊甩了甩頭,抑止那湧上她的眼眶的不解與愧疚,深深地再次望了眼彷彿直通天際的海平線,便轉頭消融進濤聲和與之相對的靜謐街景了。

   這是一個慵懶的午後,在這個春日的下午,穿過那春日特有的,隨著花香四處散逸的舒適倦意,走在這黃石鋪成的街道上,一旁還有水濤聲聲的輕哄,於是這家宛如完美的隱入街景的咖啡店,就很容易被忽略了。

 就算偶爾有人──多半是那種眼睛裡寄宿著寂寞的人──發現了這處在一片靜謐之中的咖啡店,往往也在一陣遲疑之後,錯過了與它相識的機會。

 因為它實在太安靜、太古老,就像是應該被塵封在歷史裡的某一段文字、一座生鏽而被遺落在叢林裡的老舊農舍、一位韶華已逝而暗自神傷的女子、一首早已該消失在山谷裡的民謠歌聲。少女在第一次看見這家咖啡店時,就產生了這些印象。只不過當時處在一陣浮動的快意,兼之夜間的燈光賦予的一點現代特質,讓她也無法多做顧慮,就這麼踏入了這座記憶與時間的牢籠。

 越過那希臘式前院的些許綠意,她一如既往地感受到了這家店自然散發的古老魅力,蘊含在其中的無數情感與光陰的微粒,那無數的旅人在此留下的悲歡離合,是如何牽動著她的心。

 恐懼嗎?不盡然。

 厭惡嗎?也不完全是。

 她只知道這扇門的背後,有她必須尋找的東西,於是便帶著幾分畏怯,推門而入了。

 老舊的門嘎吱作響,那裏的顧客似乎都習以為常,因而聊天依舊、閱讀依舊。少女聞著空氣中那熟悉的咖啡豆芬芳,那芳香彷彿一雙輕柔的手,如此溫婉的撫摸她緊緊關上的心扉,似乎毫不介意這扇心門的後方,藏著怎樣的悼念與悲愴。

 「也許正是如此,當年滿心憂悒的你才那麼喜歡來這裡尋求心理上的休憩吧,也正是如此,我們那段孽緣才得以展開吧……」少女深吸了好幾口氣,阻止那發熱的眼眶進一步的背叛自己。

 這裡的裝潢並沒有什麼改變,依舊是那樣怪異的英式與美式風格的綜合體,空氣中流淌著拉赫曼尼諾夫的二號鋼琴協奏曲,那本就壓抑的前奏,像老人的步伐那樣行走在木質地板微微下陷的觸感與聲音裡,在如沉思般兀自佇立的淺綠色書櫃旁,正對著鐵製壁爐的兩座牛皮沙發上,和懸掛在最裏邊牆上的老舊黑板前,那擺放著無數不知是特意購置,還是繼承而來的,上一個世紀的海報與各種蒙塵飾品的櫃台邊。

 然而,在這櫃台後頭忙碌的身影卻有別於這般凝重,雖然已經不算年輕了,依舊留存著少時的風韻,舉手投足都展現出一種活力,良好的調節著這樣的裝潢給人的沉重感,但她的眼睛依然述說著拉赫曼尼諾夫式的悲傷。

 「很久沒來了呢?」老闆娘看著來到櫃台的少女,放下了手邊做到一半的三明治,洗著手問候道。

 「是啊……」少女吶吶的說道,假裝不經意地看著一旁的立式鋼琴,不料這短短一瞥就讓她走神了。

 老闆娘靜靜的看著少女,像是瞭然一切似的也不出聲催促,直到少女回過神來,才輕輕地問道「怎麼了,要為我們彈奏一曲嗎?」

 「啊……晚一點吧,我想先休息一會。」她含糊地拒絕道,隨即追問「那個……我可以先點餐嗎?」

 老闆娘看著少女那閃爍的眼神和懇求似的神情,淡淡地問道「妳想要甚麼?」

 「和以前一樣。」

 老闆娘聞言,抬起一邊的眉毛微微地打量了少女一會,才在她的收銀機上輸入了品項名「好,妳先去找位子坐吧。」

  少女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隨即轉身離去,在看了看沐浴在陽光裡的座位區之後,選了離鋼琴最遠的位置坐了下來。

 待那杯曾伴隨著她與記憶中的青年無數時光的飲料端上來時,她已經攤開筆記本,急切地寫下另一筆記敘:

 現在,你肯定很好奇,我這番不知是論文還是小說的開頭到底是為了甚麼,你肯定也會毫不留情的譏笑說既然要寫小說,那應該要更投入、更熱切,要將你滿身的情緒激化成一團烈火,將故事的結構與戲劇性當作馬蹄鐵烤的透紅,再狠狠地烙印在讀者的腦海裡頭。

 你是擅長寫小說的,這在我初見你文學上的天賦時就未曾稍加懷疑過,而你那生活經歷與性格特徵更是進一步拓展了你的天賦。

 現在,由你的激情所燃燒的烈火,點燃了人們心中的好奇,好奇是怎樣的經歷能夠轉化成如此深邃、精湛,如此戰慄著他們靈魂的文字。

 於是,他們找上了我,多虧了你在那本《叛逆》裡如此傳神的描繪我的形象,以致他們認定能透過我建構你的過往,甚至是以此寫成你的傳記。

 但是,我並不打算幫助他們,我之所以回到這裡並嘗試以紙筆描繪你,僅僅是因為思念你這個自私的渾蛋,你這個如颱風般蹂躪了我的內心,卻又如颱風般任性地離去的渾蛋……

 少女凝了凝神,看著滴落在筆記本上的那些淚珠,她知道自己已無力再阻擋回憶的浪潮,便想任由回憶的濤聲將自己席捲而去,此時,空氣中的拉赫曼尼諾夫正演奏著第一樂章最焦灼、情緒最豐沛的樂段,她就這麼隨著那鏗鏘有力的切分音與三連音帶領,隨著那逐漸高昂的管弦樂伴奏牽引,越來越深、越來越深,來到若干年前,那個曾經也飄揚過這段音樂的場所。

 淡水圖書館演藝廳。

 台上的少女,帶著陶醉的眼神看著小號首席,表示這裡她希望小號能演奏的突出一點,果然小號確實的帶領全團迎來樂音高昂處之後,漸漸轉入低迴的半音和弦進行,讓鋼琴能夠接手點明主題變奏。

 「嗚……」台下的聽眾紛紛屏息,任由主題變奏如慟哭般的行進敲擊他們的心,並觸動了他們人生中早已掩蓋的記憶,那深沉的共鳴周遊了全身又回到腦海裡,在樂音歸於平靜時帶著滿盈的淚水就此沉溺。

 知道這個樂段處理的相當漂亮的少女,嘴角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她知道台下坐著許多樂評以及音樂界的前輩,因為能在大學畢業前整合出一個管弦樂團並演奏這首協奏曲,在台灣音樂界可說是相當罕見的,而這場音樂會的成功與否,將決定她會以何種姿態進入音樂圈。

 於是當她嚴謹的演奏那一連串的切分三連音,持續堆疊音量直到最後,奏完那短促有力的三個和弦並結束第一樂章之後,面對爆滿著如雷掌聲的演藝廳,她知道今晚將再完美不過,這是值得喝采的一夜,是凱旋而歸的一夜。

 事情也的確如她所意料的結束,當她完整的演奏完三個樂章,面帶欣喜的接受台下人掌聲時,那些起身致意和大聲歡呼的聽眾,已在在預示了等待著她的是怎樣的恢弘遠景。然而此刻她還不能細細品嘗這勝利的果實,只能挾帶著朋友以及師長獻上的鮮花率先一步的退場,因為管弦樂團還有其他曲目要接著演出。

 「果然,這才是最合適的演奏方式吧!」在通往休息室的路上,演出成功的喜悅沖淡了她一直以來的猶疑,少女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已經開始幻想明天的樂評將會如何描述自己的演出,而且如何的三句不離流暢、五句不離完美。誰能怪她呢,任何人處在這樣的狂喜之下,怎能受得了一絲絲否定或省思的念頭,所以在她竊喜著推開休息室的門之後,那裏發生的事才會讓她如此耿耿於懷吧。

 她滿臉潮紅的推開門,將懷中的鮮花一股腦地插進一旁的垃圾桶,這並非出於不尊重或著狂妄,實在是因為那飄飄然的心情已無暇顧及太多,所以錯把地上的垃圾桶當成花瓶了。

 她望著亮晃晃而空無一人的休息室,好幾次就要抑制不住的尖叫起來,從她的神情來看,也不難預見音樂會順利結束後的慶功宴,會是如何瘋狂的景象了。

 待她終於稍稍的靜下心來,坐在她專屬的化妝台想好好的整理儀容時,卻發現上面已經放著一張活頁紙,就像是從一本筆記本胡亂撕下的樣子,潦草的字跡甚至還因為被撕去少許筆畫而更難辨識。

 然而,她還是大概能看出了意思,甚至越看越覺本來快安定下來的情緒又再次波濤洶湧了起來,但這次卻已不是欣喜,是憤怒、不解、甚至是一種被全世界背叛的感覺,最後轉變成被全世界遺棄了似的心灰意冷,那張紙這樣寫道:

 無疑的,妳的第一樂章彈奏的非常完美,不管是妳的技巧本身、詮釋方式,甚至是與樂團的默契都無可挑剔,不過是否因為第一樂章太過成功了,導致妳接下來兩個樂章的演奏變得有點漫不經心了呢?

 在接下來的兩個樂章,尤其是較為抒情的第二樂章,我絲毫感覺不到妳有甚麼樣的情緒要傳達,感覺只是毫無懸念的、精準地按對每一個音符罷了,與樂團的默契也僅存在在節拍上,而非第一樂章時是在心靈上的完整契合與共鳴。

 而第三樂章更不消說,完全變成了個人的炫技秀,樂團完全矮化成了妳的幫襯,不管是妳還是他們都僅僅是演奏,而遠遠稱不上詮釋。從這裡我完全可以看出妳對拉赫曼尼諾夫的認識僅是表面。

 沒錯,我可以肯定妳清楚這首曲子是在怎樣的情況下誕生的,但妳也僅是清楚,而非感同身受。日子一直過的順風順水的妳,怎麼可能完全理解拉赫曼尼諾夫在創作這首曲子時,得經歷怎樣的痛苦、怎樣的煎熬,無法理解這些的妳,又怎麼可能完美的彈奏這首協奏曲呢?

 總歸來說,我雖然很喜歡這次的演奏,但有很大的部分是來自對拉赫曼尼諾夫的熱愛,而非妳的詮釋。雖然妳在第一樂章的確處理得很好,在國內鋼琴家中也算是少見,但是這畢竟不是我理想中的,拉赫曼尼諾夫式的音樂該有的完整風貌。


 少女顫巍巍地放下這張活頁紙,突如其來的批評狠狠澆了她一桶冷水,好一段時間內她的大腦都是一片空白,而在她的思維終於能夠運轉後,首先卻不是反思這樣的批評是否有其道理,而是心心念念的,夾帶著無邊慍怒的,一遍又一遍的想在出席了這次音樂會的幾百人中,找出最有可能做出這種事的混蛋──這個在這樣的夜晚,因忌妒自己的才華而出言中傷她的混蛋!

 「是誰!」她生氣的自問道。

 不可能是團員,因為團員都還在台上演奏,而且長久合作下來,彼此都有一定感情了,不至於會選在音樂會這天打擊她,那會是現場工作人員?

 那麼是場控?還是音控?接待組?還是行政組?但就算今天與他們的合作有甚麼不愉快好了,這樣的回應方式未免也太沒有職業道德了,何況她待人處事總是和和氣氣的啊?

 那會不會是在台下的同行寫的?那個同行在音樂圈裡的分量多重?會不會影響到她的發展?更可怕的是,會不會是某個樂評所寫的?

 「天哪……」想到這裡,她的怒火已然消失無蹤。

 想到若是這個樂評釋出了這樣的文章,將會在音樂圈裡引發怎樣的連鎖反應,厚重的挫折感頓時壓下她的肩頭,這寬闊而舒適的休息室也突然變得像牢籠那樣森冷,四周的牆壁都像一直往她這裏擠壓一般。

 從原本的歡天喜地到如今的抑鬱不已,竟只有幾分鐘的分隔,跟那多數第一次經歷命運捉弄的人一樣,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逃走,想逃的越遠越好。僥倖的想著如果不正面跟命運對抗,它是否就會因為憐憫而撤回掐住她喉嚨的爪子,卻不知道那樣的憐憫只是命運那欲擒故縱的伎倆,等到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深深地被命運支配而無法自拔了。

 於是,被這樣的一紙批評弄得心灰意冷的她,發了封簡訊給指揮,說是身體突然感到不適,不能參加慶功宴後,便踩著那頹喪而凌亂的步伐,離開了休息室,完全忘了那幾束鮮花還遺留在垃圾桶裡,也忘了那襲大紅禮服依然穿在身上。

 一抹朦朧的紅影劃過了夜色,不安,若月光下暗自凋零的玫瑰花瓣,在她波浪般的裙襬後頭零落著。

 她來到了大街上,天色已完全黯淡下來了,順著相對幽靜的馬偕街一路往下走,來到人潮眾多的中正路。此時只要順著中正路往東就能到達熱鬧的淡水老街,只是糾纏著她的痛苦讓她如此深切的渴望平靜,她甚至覺得,那些充盈耳際的笑語、那些未曾受過命運滋擾而無憂無慮的快樂,一如她曾經擁有過的快樂,是如此的可笑、是如此的廉價而脆弱。而如今懷抱著悲傷踽踽獨行,竟意外地讓她感覺到優越,因為自己已比常人更全面的體驗了生命。

 然而,即使擁有這樣的優越感,她的悲傷依舊無比真實,依舊急需某種形式的排解。她並不想太快回到空無一人的租屋處,因為深怕那樣的寂靜會助長這份悲傷而把她吞噬殆盡。

 於是,她出現了,如老電影那樣的情節,蹙著眉於燈下思索,徒留孤影長映在身後。這裡是她最喜愛逗留的地方──榕堤──是一條安靜而富滿靈氣的幽微小徑,在這河堤的彼岸即是淡水八景之一的觀音山。平時她總愛在黃昏時來訪,坐在河堤邊看那波光粼粼,看那蘊含著紫色陰影的金色水面上,淒美的夕陽將他最後的力氣調和成顏料,就這麼潑灑在天空和雲層裡;黃燦燦的光線下人群來來去去,一旁的街頭藝人也在調整吉他弦與擴音器,倚在老榕樹幹旁歌詠著雲層裡的金色宮殿,歌聲中蘊含著人類對神話與浪漫的永恆冀求。在這樣的氛圍下,她總是靜靜的倚著電線桿,而舒適的微風與和緩的濤聲總能給予她心緒的沉澱與安慰。

 但此時已經入夜,那記憶中的夕陽如今被燈光所取代,而輕靈的風聲中總夾雜著情人們的蜜語,撫慰人心的音樂消失了,連皎潔的月光都被雲層所遮蔽,感到晦氣的她索性隔絕一切外來的訊息,想就此遁入自己的內心世界。於是不可避免的,那曾帶給她痛苦的潦草字跡又回到了她的腦海中。

 在經過了一段冷靜的時間後,她知道他──不管是誰,說的沒錯,只是在那時情緒激動的她怎樣也不肯承認。自己的確在第一樂章結束之後就鬆懈了不少,接下來的兩個樂章雖然稱不上是漫不經心,但很大程度上確實只是仰賴著對節奏的敏銳度,以及長年苛刻而呆版的練習所培養出的自動反應而已,少了第一樂章那樣的苦心經營與層次。

 而他的話語又是如何以其極細微的刺痛,呼喚她正視被自己冷落的過往,那在青春與煙花頻仍的年歲,曾無時無刻縈繞在她的心頭,引領著她所有的心思與行為,最終也無可避面的將她隱入命運之暗夜的鏗鏘心性?

 難道她那時激烈異常的反應,只是對這樣的批評感到氣憤;難道她如此耗費心神的想要拒斥這樣的話語,不是因為她發現自己竟隱隱的對其感到認同,因而恐懼的想要阻止自己的思維,再次走向那灰暗的過往?

 而今她應是敗了,命運之輪在她背離了自己所驕傲的一切時就已悄然轉動,在她如此接近成功之時,獰笑著送來了一紙現實與心靈上的雙重否定。如今她長久以來的自我欺瞞與妥協將帶來怎樣的後果,已不在她的掌握之中了,端看命運是否善心大發的想當一回好人,而命運通常是邪惡而殘酷的。

 「唉……」她咬咬牙,試圖壓下另一波上湧的悲傷。

 現在這個時刻,管弦樂團的團員們應該已經在前往慶功宴的路上了吧,她不是沒有想過前去與團員們會合,讓他們能分擔一些自己的悽惻。只是她與生俱來的倔強必然會拒絕向別人透露自己的痛苦,就像此刻她都因為不想讓陌生人看穿她的脆弱而強忍著淚水,如果去了,只是徒然的看著他們的狂歡如何強烈的對比著自己的壓抑,因而更加添增一份煎熬罷了。

 因此,既然那裡去不得,杵在這也得不到應有的安慰,那還不如回家吧,也許在那樣的孤獨裡,她還能夠安然的放聲大哭,再不濟也能強迫自己進入夢鄉,等待明天的最終審判。

 於是,在夜色的掩護下她悄然離去,心緒紛亂的她完全沒有注意到,在她剛才佇足之處的前方,有那麼一對銳利的雙眼,在黑暗中帶著幾分欣喜與迷離,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那燈光下如玫瑰一樣綻放的紅色禮服,那憂鬱而泫然欲泣的側臉,勾引出了他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柔情,他就如此捧著雀躍而大聲歌唱的心,行筆如飛的留下一行行字句,抬頭望了眼那異常璀璨的星空。

 翌日,少女在一陣吵雜聲中轉醒,在灰藍色的天光與白色紗幔窗簾交錯的陰影中,她失望的發現這是一個多雨的早晨,一陣厭煩的情緒襲來,催促著她繼續迴避命運的折磨,於是她按下了鬧鐘倒頭就睡,直到下午才突然驚醒,並首次的訝異著一個人的心理竟能影響生理如此之深。

 連續睡上超過十五個小時,她的頭腦已經清醒的發疼了,只好起身從鐵壺裡裝了一杯溫水,長吁一口氣之後踏入陽台,透過加裝的黑色鐵窗凝視著街道。

 雨已經停了,在午後豔陽的照射下,浸潤過水氣的街道變的更加耀眼了。少女不禁厭惡的皺起了眉頭,在她茫茫然的腦海裡仍殘留著惡夢的片段,那些朦朧的身影、扭曲的臉孔、似曾相識的衝突與排擠仍左右著她的情緒,讓她不可抑止的想著,為何在她經歷著折磨的此刻與彼刻,這世界仍是如此快樂的運轉著呢?

 「沒道理……沒道理啊……」她頓感一陣急切,將水杯擱在陽台便回到了床頭,想用手機撥放一首波卡舞曲來掃除不快,卻意外地發現手機裡已爆滿著各種簡訊和未接來電,想到如此巨量的來電鈴聲竟沒能把自己吵醒,她不禁愧疚地點開訊息查看。

 「這是!」她不敢置信地看著團員給予她的祝福與慰問,頓時感到壓在身上的陰霾都被一掃而空了,她意識到本來已不再奢望的東西如今已成了事實,命運竟然收手了!

 她興奮地查看一封封簡訊,雖然內容有著些許差異,但全部都是傳達著令人雀躍的消息:有人看到了某些樂評手下的文章對她這次演奏如何如何的溢美,有人聽到廣播電台主持人在談話中對她的演出如此如此的恭維,最權威的消息大概來自樂團的指揮了,他說這次的演奏在音樂圈裡得到廣泛的好評,圈內更是盛傳著前途無量的巨星於焉誕生,甚至某些錄音室以及平面媒體都陸陸續續的聯絡上他,詢問著有沒有跟少女合作的可能性。

 讀完這些資訊後,少女再度變得驕矜自滿了起來,昨晚曾擁有過的感悟,也被她當成了軟弱的表現,她越來越相信那張活頁紙只是乘載了滿滿的嫉羨,而非公正的評論。儘管她昨夜自我檢討時已承認了自己的演奏上的確存在著那些問題,如今在一片頌揚聲下,她也就選擇忽視了,反正,那麼多人都認為自己很完美,那幹嘛還要跟自己作對呢?

 於是,在這樣的心情下,她聯絡了樂團內非常要好的長笛與豎笛首席,以彌補慶功宴為名,再次出現在了淡水街頭。


─發展部─


 狂歡時經歷的一切猶如過眼雲煙,不管是滿溢著各類小吃香氣的街道、掛在鐵網上隨風飄揚的衣飾、恍惚間流逝的夕陽,搖曳的燈光下的人群、在招牌燈後方嘶聲叫賣的店家,甚或是夥伴間隨著高分貝的快歌舞動的笑語,不過都是作為激化她的興奮之情而存在,只要發揮了作用便杳去無痕,毫無意義。

 所以人們才那麼喜歡狂歡,即使知道這並不能完全抹去生活上的挫折與不安,卻還是藉由這樣的短暫沉溺來安撫自己,好讓自己在下一次擱淺時能擠出更多的耐力,翹首盼望下一次高潮來臨。

 然而高潮必然會退去,遺留下來的必是藏在水面底下的朽木與爛泥,一旦人們不願好好面對自己,試著打理那些沉積已久的腐敗與軟弱,只是一再的仰賴高潮將其覆蓋,必定就會大大的增加對狂歡的需索。這種鴕鳥心態和對愉悅的無度索求將造成一個人的精神麻痺,只有快感才能暫時活化其已顯得僵硬的心靈,最終他們就成了各種欲望的奴隸。到了那時,他們的人生就再無翻盤的可能,注定平庸、萎靡、無知、愚鈍,甚至在擁有這些卑微的特質時卻依然自以為是的過完他可悲的一生。

 幸而,這並不是少女的命運,又或者說命運總是會給每個人一次又一次自我提升的契機,那個契機就是痛苦,而少女憑藉著倔強、不服輸的性格確實的把握住了,這樣的契機就發生在那沉浸在濤聲裡的咖啡店中。

 她們乘著餘興而來,不可避免的也帶入了一抹狂歡的氣息,幸而夜間的咖啡店客人並不多,他們似乎也樂於浸染一絲愉悅的水氣。於是,在徵得老闆娘的同意之後,她們便霸佔了店裡的鋼琴,儼然展開了一場小型音樂會。

 向來清閒的咖啡店在此時熱鬧起來了,在少女彈奏的舞曲助興之下,三三兩兩的人群就這麼跳起古老的交際舞。歡笑聲夾雜著水果啤酒的撞杯聲,甚至又吸引了另一波人潮,頃刻間連一旁的吸菸區、戶外座位區以及久未開放的二樓都看的見人影,人們不是聽著音樂就是彼此交談著,開業以來鮮少碰到這種盛況的老闆娘,還得掛上門牌才得以阻止客人繼續上門呢!

 當少女終於停止演奏時,兩個女伴不知已跑到哪個角落盡興去了,於是她舉目四望,想在這人潮當中喚回那兩個纖細的身影,卻突然被一股強烈的感覺所攫獲,目光落在斜臥在沙發上的那位修長青年身上。

 那個青年有著看似冷酷的外表,削瘦的身形,以及那逼人的,卻又深邃的令人好奇的銳利雙眼,而那雙眼睛從剛才就一直毫不遮掩的打量著自己。少女並不感到厭惡,更精準地說,她的感受比較像是恐懼,因為那青年的眼神散發著憤怒、疑惑,甚至是種憎惡,卻又給予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種熟悉的感覺不斷地敲打著少女心中的警鈴,像是在告訴她:這個青年,就是純粹的災難,是個能將她已認知的一切以及未來的一切全都顛覆的災難。

 就在她做了這樣的判斷的當下,奇特的事情發生了,只見那青年突然一掃剛才表現出的特質,變得和藹可親、溫文有禮的與老闆娘展開談話,雖然在這樣的距離下少女無法聽到兩人談話的內容,但從老闆娘的表情以及在那四周流淌的快活氛圍看來,那股逼人的氣勢就好像只是少女的幻覺似的,讓她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

 她就這麼愣愣地看著青年,一股熟悉而強烈的感情悄悄佔據了她的心,她發現自己竟然想要認識他,執拗的想知道自己是真的喝多了還是被青年所愚弄,只是缺乏這種社交技巧的少女,只能癡癡的望著青年。遠方的女伴們看見了她這樣的失神,便帶著促狹的神情想走過來一探究竟,就在這時,青年似乎感應到了少女的目光,趁著老闆娘去應付其他客人時,舉起手中的酒杯,帶著嘲弄的神情對著少女敬酒。

 少女的怒火頓生,起身就想去教訓這個素昧平生卻頻頻挑釁她的青年,卻被及時趕到的女伴們一手拉住,笑鬧道「怎麼啦,巨星?妳看上哪位帥哥啦?」

 「他憑什麼這樣?」少女忍受不住的對朋友低吼道,問的兩個女伴一愣一愣的。

 「什麼東西?」

 「發生什麼事了?」兩人紛紛地回問道。

 「他……他……」少女剛想回答,卻被自己聲調中的委屈與幽咽所震驚。好像那蠻橫而霸道的眼神已攪和了少女亟欲掩蓋之事,牽動著她內心的潮水並揭示了少女的軟弱,並且毫不保留地給予譴責與批評。

 「欸!妳怎麼哭啦,誰欺負妳了?」女伴們慌張地看著聲淚俱下的少女,頻頻地追問,但她又能怎麼說明呢?

 休息室裡的晴天霹靂、河堤邊沉痛的領悟、下午的如釋重負,這都是少女不願對外分享的秘密,如今被青年一眼望穿而哽咽的她,又怎麼可能在三言兩語間解釋這一切呢?

 然而她無法理解的是,在她此刻洶湧的情緒裡,竟然藏有一絲絲欣慰,好像在她還不願意完全承載的領悟裡,她知道這樣的眼神能幫助她跨越倔強的障礙,從此不必再隱藏、不必再偽裝,能夠驕傲而完整地展示自己。縱然那樣地被迫展示會使她受到傷害、受到責難,但在能夠被完全理解的渴望與期盼下,那樣的傷害卻是她能夠承受的負擔,畢竟,誰不期待擁有一個能交心的知己呢?

 知音,從來就不是一個事事順應自己的乖乖牌,而是能指出自己的錯誤,並一起修正錯誤的存在。

 這些領悟,將在時間的推進下變得越來越明瞭,只是當下的少女,只能是在女伴們的圍繞下,泣不成聲的蜷縮在明亮而歡快的咖啡廳內。

 待她的情緒終於安穩下來了,豎笛首席溫柔地說道「我看,今天差不多就這樣了吧?」她輕柔地撫摸著少女的額頭,輕聲說道「要我幫妳叫計程車嗎?」

 少女無聲的點點頭,在女伴們的攙扶下站了起來,等到三個人都在洗手間作了簡單的梳理後,結伴來到櫃檯找老闆娘買單。

 少女站在一旁看著老闆娘結算,不自覺地又望向剛才青年落座的地方,青年早早就消失了,連一絲餘溫都沒有留下,少女無法理解為何自己還惦記著他,而且還是這般平靜的思念,明明是那樣討人厭的傢伙啊……

 豎笛首席已經結清了,站在一旁伴著少女,生性少根筋的長笛首席在結清後回頭問了句「欸,要不,我連妳的份也一起付了吧?」

 少女驀地瞪了她一眼,帶著明顯的責怪與輕蔑。

 「什麼啊,我是好心……」長笛首席還想繼續辯解,卻被豎笛首席的眼神所制止,頓時洩了氣的說道「算了……」

 「去吧。」豎笛首席輕聲對著少女說道,但就在少女到達櫃台時,她的臉色也閃過一絲不以為然,顯然也認為少女剛才的反應有些過火了。

 「欸,等等。」在少女結完帳要離開時,老闆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俯身從抽屜裡翻出一張折成長方形的紙條,遞給了少女。

 少女看了眼那張紙的款式,心裡已完全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為什麼那個青年的眼神如此熟悉,為何他的眼神像是一眼洞穿了她的秘密?她的直覺是對的,那個青年就是純粹的災難,是命運的化身,而命運看不過少女輕易的迴避了它的考驗,再度開始行動了。

 「這是剛剛那位帥哥要我轉交給妳的。」

 「我知道。」

 「妳知道?」老闆娘和女伴們都帶著好奇的眼神看著她。

 「是啊,都知道了……」少女幽幽地想起那雙銳利的雙眼,吶吶的問道「他還有說什麼嗎?」

 「有的。」老闆娘那幽綠的瞳孔,仍細細地打量著少女「他說她很期待能再次聽見妳的演奏。」

 少女撇撇嘴,帶著莫測的笑容緩緩說道「啊……那就這樣吧。」說罷,便逕自往門口退去。

 女伴們徐徐的趕上來,儘管懷抱著許多好奇與疑惑,卻始終不敢多問,她們知道少女藏有著許多秘密,儘管能夠以朋友相稱了,對少女的了解依舊停留在幾近空白的階段:少女的求學過程、曾經喜歡或在乎的人,甚至是少女的家庭狀況,她們都一無所知。

 於是,三個人各懷心事的在中正路口等車,在少女做了簡單的揮別並踏入計程車消失在街頭後,女伴們也各自沒入了夜色,結束了這跌宕起伏的一天了。


─再現部─


 關渡租屋處。

 陰暗的套房內,已經攤平的紙條放在書桌上,正對著書桌的就是少女的床,而她已輾轉多時,青年的面容與他的筆跡已然成了少女的心病,正極力的阻止少女入睡。

 那張紙條雖然只寫著寥寥數語,但蘊含在其中的情緒、聲調、韻腳,卻將這段話轉化成具生命力的旋律,一遍又一遍的縈繞在少女的心頭:

 別告訴我妳不曾對那紙諫言感到憂慮,星空下的幽咽與脫俗不該是妳能隨意捨棄的美,別告訴我妳在這裡的演奏是由衷的欣喜,愚昧之人的恭維與溢美不該充盈在妳即將開花的心田。

 別肆意的打開我殘破的心扉,卻冷漠的任其虛掩。

 別私自的點燃我希望的燭火,又輕易的把她掐滅。


 遲遲無法入睡的少女坐起身來,薄薄的棉被也從旁滑落,她雙眼瞪著虛空,無奈的品味著流淌過心頭的煩躁。

 少女是討厭青年的,這點再明顯不過,如果這張紙條裡寫的是如音樂會上那樣凌厲的批評,她大可以帶著一抹譏誚置之不理,任由時間的進行風化她對青年的記憶。偏偏這段話語裡近於哀求的自我表述,無異於最赤裸與坦率的告白,憑藉著那音樂般的律動,這段話以她不樂見的形式,與她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本質產生了共鳴。

 她何嘗不是這樣的人呢?

 她何嘗不是這樣恃才傲物,認為旁人的逢迎不過是看上了她的才華,並期待從中得到些反饋,因而總是帶著驕傲而逼人的態度,看輕了每一段關係的經營,也因此付出了代價?

 她難道不是因此在高中時受人排擠,包括老師在內都因嫉羨於自己的天賦而冷漠的箝制著她,讓她無法滿足自身的天賦所衍生的,對認可與關注的迫切需要,最終在這樣的不甘心與倔強下築起了隔絕一切的高牆,卻又被這樣的自我煎熬所壓垮?

 她難道不是在精神科醫師的幫助下恢復過來,學習戴上面具,學習不再赤裸裸的表達自我,順利的走完大學四年,並且成為萬眾矚目的新星即將進入業界,卻依然被那長年壓抑的渴望所苦,仍然渴望能以真面目示人嗎?

 而這個青年,從出現的那一剎那便無視於她的面具,如此激烈與直接的刺探她的內心,無異於變相肯定了讓她感到羞慚而亟欲掩蓋的過去。痛楚,是必然的,但那從傷口泊泊流出的鮮血,不也以其活力與熱烈大聲地宣告著:她不是面具,而是一個人!

 是一個想從怯懦的迎合別人,兢兢業業而步履維艱的布偶裝裡解放自我的人!

 「並且……」少女的嘴角漸漸浮出一抹微笑。

 她還想證明自己,證明自己並不如青年所說的不懂得痛苦,想證明青年霸道而輕率的批判是種錯誤,藉此以一個上位者的身分領導兩人的關係。

   就這樣,她懷抱著如此的希冀,半睡半醒的捱到了天明,並在鵝黃色的晨曦下,回味起曾在淺淺的夢境中出現的,那一段時而壯麗、時而雅致的旋律。

 第二樂章:幻夢。

 Adagio con sentimento.


 可惜的是,她失望了。

 數日以來,因為青年的批評而終於有勇氣面對自己的少女,開始聲成一股反抗意識。

 她開始拒絕他人以錯誤的方式理解她,總是以一種尖刻而敏感的思維去揣測別人傳遞過來的眼神與其他訊息,也以同樣的方式檢視目前身處的境地與受到的教育。只要那些受到檢視的人事物並未達到她理想中的標準,她便會予以激烈的拒絕與切割,但這樣的切割並未給她帶來舒緩,反而出現了更多的尋覓與不滿足,因此將更多的希望押注在與青年的相遇上。

 每到日落時分,她一定都會帶著高昂的興致出現在那家咖啡廳,一邊喝著水果啤酒,一邊彈奏著浪漫時期的抒情小品。有時也帶著宿命似的預感,反覆彈奏、譜寫著那夢中的旋律,那段由青年所賜與並經由她的共鳴所衍生的旋律。

 這段期間,老闆娘與少女也建立起了某種默契與情誼。倒不是因為每當少女出現時,總是能以她的音樂吸引到更多人潮,毋寧說她在少女如此迫切的尋求、如此深刻的希冀中,看見了自己的青春縮影,因而總是帶著容忍與憐愛在一旁默默的觀察著事件的發展。

 然而,青年卻好像刻意迴避著少女似的,遲遲沒有如老闆娘傳達的那句話一樣,再次前來聆聽少女的演奏。期待一再落空的少女啊,並未果斷的放棄這曇花一現的追逐,反而變本加厲的投入,使得那連日的精神緊繃,更加惡化了本就因睡眠失調而疲憊不堪的身軀。

 她開始出現嗜睡的症狀,常常一進到教室就開始睡覺,直到下課才醒過來;又或者在團練時偷偷打著瞌睡,害得樂團指揮屢屢被轟然出現的噪音所打斷,回頭一看才發現少女正嘶嘶呼痛的摸著額頭,顯然她剛才正在示範流行鋼琴裡風行一時的技法:用額頭去彈奏不協和音。

 即使樂團指揮曾擔憂的提醒她這種向下沉淪的傾向將有害於她往後的發展,她也總是愛禮貌性的應和之後,偏過頭凝望著出海口的方向,諦聽著那預言般的旋律於心頭流淌。

 因為她認為這並不是沉淪,而是一種上升,她認為人若不能清楚的定義自我,不能以自己最理想的姿態去面對這個世界,那他所經歷的每一寸光陰都是虛度。而這對自我定義的渴求,隨著青年的一再失約變得更加強烈了,儼然成為她心頭上的夢魘。她所做的每一種掙扎,每一種偏執的探求與追逐,不管表面上看起來多麼愚蠢,多麼像正從浮面上的光明世界節節退敗,都是為了擺脫這瀕臨死亡一般的冰冷,都是為了這具恐懼枷鎖的粉碎,從而以更自由,也更無畏的態度去面對這個世界。

 而這個世界,是如何以它全然的未知守在校門外,蘊藏在它之中的黑暗與壓力,將如何急速的在她畢業的那一刻向她襲來,她又怎能不焦慮地、戒慎恐懼地貫徹自己的追求呢?

 因而,青年作為這一切問題的開端與癥結,也將是這一切的解藥。她深信只要能再見上他一面,自己必定就能停止這種無意義的精神消耗,但是,儘管她做了這樣的判斷,那看似遙遙無期的等待,似乎也讓她開始倦怠了。

 在咖啡廳裡,浪漫時期的音樂早已不復聽聞。她總是巴巴的望著店門口,一遍又一遍的彈奏一個單音,煩躁時,單音就變得緊湊;疲憊時,單音就呈現無規律的狀態。最終總是殫精力竭的伏在鋼琴上打瞌睡,然後在老闆娘打烊時被喚醒,最後心有不甘的回到租屋處。

 在此時,少女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分歧點。

 或是在這樣的追尋中及時抽離,明白自我的建構從不需經由他人之手,如此盲目的想讓青年引導自己只會將她帶往另一種束縛與迷惑。

  又或者是無法及時醒悟,不管是順利遇見青年,與其相識的同時進一步的失卻自我,又或者是在漫長的等待後自暴自棄,最終擁抱著自負與愚蠢走向終結。

 奈何歷史從來就不能假設,少女並沒有在那時就走向正確的道路,而是隨著青年走入了更偏狹的迷失。終於,歷經了一週的等待,在她決定翹掉下午的對位與賦格課程,提早前往了咖啡廳後,他們再次相遇了。

 下午的天空慢慢摻入了陰影,隨著鋒面往南飄移的雲層,似乎正宣告著將用這場梅雨展開夏季。燕子飛的更快了,連潮水看起來也顯得不耐,一波波緊密的濤聲飄進咖啡廳裡,一再撥弄著少女繃緊的心弦。

 「謝謝。」看著老闆娘端來另一杯蘇打水,少女疲憊的笑道,隨即轉眼望向店門口,兩手不停的搓揉著,老闆娘看著少女手上那通紅的握痕,她已清楚的知道,少女的精神狀況已經來到臨界點了。

 她本來就要轉身離去了,因為她知道只要開口對少女勸說,兩人的默契與情誼旋即就會被打破,但眼看著少女已經到了崩潰邊緣,她已不想、也不忍再袖手旁觀了,寧願打破那層默契,也要嘗試將她從懸崖邊拉回來。

 所以,她輕聲的拖過一把椅子,坐在少女身旁,一起望著店門口,一邊躊躇著如何開口。

 就在她深吸一口氣想要開口時,少女突然轉過身來,緊盯著老闆娘的雙眼是如此冷冽,卻又滿溢著懇求與無助,好似明明期待著有人能將她拉出深淵,卻又下意識的質疑著來人的能力,為了避免期待落空,反而自己又設下了一道道防線。

 這種眼神是多麼熟悉啊,多麼像當年從鏡子裡回望著她的少女,只是那慘澹的歲月過去了,老闆娘也差不多想不起來當年是為了什麼而憂鬱,整個少女時代對她來說是已落在身後的陰影,她以為這就是痊癒了,沒想到在要勸另一個憂鬱的少女回頭時,才發現自己對那憂鬱的年代一直沒什麼結論,談不上自己是怎麼釋懷的,也說不準自己是否從來就沒有擺脫憂鬱,這樣的她又怎麼有辦法拯救少女呢?

 「唉……」儘管如此,她還是收起了自疑開始嘗試,在斟酌了用詞之後緩緩說道「妳是在等那個青年吧?」

 少女的表情閃過一絲不悅,卻還是默默的點了頭。

 「妳……喜歡他?」

 「欸……我……不……」少女突然變得扭捏了起來,臉突然刷的一聲變得通紅,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反應之強烈,好像之前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份情感的真相似的「我……當然沒有啊?」

 老闆娘饒有興味地看著少女,她當然不會知道,少女雖然接受了對青年的認同,同時卻也下意識的改變了這份情感的面貌,她壓抑著自己喜歡上青年的可能性,一直嘗試說服自己這份悸動是來自於得到知音的賞識的期待。而老闆娘這麼一句問話,恰好將她刻意忽略的問題檯面化,連帶的這份被壓抑的情感衝破了少女的武裝,才讓她露出了這害臊的反應。

 「絕對沒有……沒有……」害怕被看出心思的少女,再一次想催眠自己,但這樣的欲蓋彌彰連少女自己都覺得勉強,頃刻間似乎已放棄了掙扎,任由綿綿柔情在體內四處碰撞「才沒有……喜歡……」

 更糟糕的是,在少女的心思尚翻騰未定之際,老舊的門突然打開了,並吸引了鋼琴前那兩個女人的注意,闊別一週的那個青年,就在這最不應該,卻也最美好的時機,出現了。

少女微張著嘴,愣在原地看著,平日裡累積的壓力、期待與剛剛陡然萌生的情意交相衝擊,竟讓她久久做不出反應,直到青年一臉欣喜的向前打招呼,她才略為把持住自己,在看到青年那善意而若無其事的表情後,頃刻間卻升起一股怒意。

 「我為了與你見面吃了多少苦……」青年注意到少女的表情變化,停下了腳步「我好幾個晚上睡不好,屢屢因此被指揮責難,還要默默忍受其他人的非議,然後你這他媽的渾蛋現在是在笑什麼意思的!」

 少女滿懷著嬌羞與怒氣,推開青年之後逕自出了店門口,一路上一直「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的默唸著,卻又無法抗拒那讓身軀隨之飄揚的竊喜。

 「喂!」身後傳來青年的呼喊,登時讓少女慌亂了起來,慌不擇路的沒有選擇左轉進榕堤,反而右轉走進了滬尾漁港那條細長的河堤。

 「喂!」等少女發現這條河堤是個死胡同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青年已經來到河堤的前端,唯一的出入口已經被擋住了。

 「嗨!」青年微微抬手,帶著少女如此熟悉的嘲弄神情。

 「幹嘛啦!」少女順了順自己被海風吹亂的瀏海,故作強硬地問道。那份倔強與傲氣仍讓她無法放寬自己的心,然而那份對於浪漫的期盼,已讓她對將要發生的情節浮想翩連:興許是青年真摯的道了歉,緊接著是溫柔的邀約;又或者是一個無聲的擁抱,千言萬語都在心跳聲裡得到回饋……

 「妳……還沒有結帳吧?」青年指了指探頭出店門的老闆娘,打趣的說道。

 「我……我……我……」少女已經被這近於無賴的回答給擊敗了,所有的武裝與無謂的幻想都在這一刻隨風而逝,唯有那水面上閃爍不定的光點,在她的臉上跳躍著。

 青年像是看出了端倪,收起了自己的嘲弄,以少女沒能想像到的熱情與專注,伸出手對著少女說道「許久不見,不知道妳是不是還記得我的請求?我有這個榮幸請妳喝一杯,然後聽聽妳的鋼琴嗎?」青年看著少女低垂的視線,繼續說道「我相信妳還有滿腹的疑問……或者說是怨言吧,想要對我說的?」

 「憑什麼?」少女向是想起了音樂會當晚的批評,嘟噥的回道「你不是不喜歡我的演奏嗎?」

 「是啊,我是不喜歡。」青年的發言依然故我,還是那樣的直接與不留情面,少女微慍的抬頭一看,卻在青年直率的眼神中,看見了一種小心翼翼,好像他的言詞都已經過琢磨,就怕刺激到少女似的「因為我一向不喜歡不完美的事物,尤其是那些不完美的事物還能得到過分的讚揚與掌聲的時候,我就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

 青年看見少女皺起了眉頭,趕緊說道「如果我那時候的言詞刺激到妳了,我可以跟妳道歉,但妳不得不承認,在這樣的批評帶給妳痛苦與反思之後,妳已經變得更加深刻、更加脫俗,也更美麗了不是嗎?」

 少女想起了這幾日的領悟,想起這份痛苦如何強化了自己的感官感受,曾經如此平凡的世界在痛苦的過濾下是如何化作詩意的樂章向自己襲來,以及那在心頭縈繞不去的旋律與執念是如何帶給她一種優越感,她真的不得不承認青年所言,卻又對他這樣的搶白感到不快。

 「總之……我們先進去吧?」青年看著少女的不為所動,一時之間好像也失去了主意「在這裡討論這些總是不太方便,而且我也不能將我的意思完整的傳達給妳,關於我那次批評的動機,以及我為何會做出這種與眾不同的批評,難道妳都不曾感到好奇嗎?」

 青年在少女的眼神中看見了肯定的答覆,因而信心大增的繼續說道「還有,我又是以什麼心情寫第二張紙條的,以及這些事情將會給我們帶來什麼影響,只要我們回到那家咖啡館,一切都將明瞭。我敢說,這也是妳一直期待的對吧,畢竟沒有人喜歡心裡有塊疙瘩?」青年苦笑著看著少女,打趣地說道「再說……我的手真的

有點酸……」

 「欸?」少女這時才發現,青年剛才伸出的手一直在等待她的回應,那隻健康的、曬成褐色的手臂這會兒已經在發抖了。

 少女突然感到有點愧咎,儘管青年之前任性的作為的確影響她頗深,但正式打照面時,青年的行為的確是得體而善意的。如此一想她便不由自主的走向前,只是那份驕縱的心不甘於輕易的讓青年得逞,所以她並沒有跟青年握手,反而是拍掉了他的手,微嗔的唸道「誰要跟你牽手,我們很熟嗎?」然後逕自的走向咖啡館。

 青年只是自嘲的聳聳肩,並沒有對少女的舉動感到不滿,在他看來,少女這樣的彆扭只是更增添了她的魅力。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著,懷抱著不同程度的欣喜與滿足,醺醺然的心情在此時已慢慢妝點著他們的世界,以一種不實際的美化模糊了彼此的缺陷。少女在踏進咖啡館前被一隻飛燕所吸引,目光落在那潮間帶裡的水筆仔,她發現漁港裡的水際線正在上升,而那從兒時就一直在對著她歌唱的濤聲,此時已悄悄消弭了。

 兩人回到了咖啡廳,下午時段僅存的幾組客人,似乎都被剛剛發生的騷動給嚇跑了,只留下老闆娘在幾許空杯中忙碌,但老闆娘似乎沒有感到不滿,相反的還帶著難得的好心情哼著歌,在招待兩人入座時更是難掩自己的欣喜。那個她已投影在少女身上的青春,如今在兩人順利的相遇之下,已代替她得到了完滿,只要這樣的戀愛氛圍仍持續滋養著少女的青春,老闆娘的青春就得以繼續存在,她又怎能不誠心地為這份戀情祝福呢?

 待兩人於鋼琴前坐定,青年和氣的對老闆娘說道「我要一樣的,貝禮詩奶酒拿鐵。」接著看向少女問道「你想要喝點什麼嗎?」

 「欸?」她猛的回過神來,從青年那吟詩一般的輕柔語調之中。

 「如果我們要討論一些嚴肅的事情的話,最好還是有杯飲料助興會比較好。」

 「喔……那我也一樣。」

 「水果啤酒嗎?」老闆娘反問道。

 「呃……好啊。」其實她對青年點的飲料充滿著好奇,卻還是不做聲色的答應下來,但那片刻的遲疑似乎沒有逃過青年的法眼,於是他輕聲追問道「妳其實想喝跟我一樣的對吧?」

 青年微微一笑之後說「其實我也覺得喝這個比較好,水果啤酒嘛……充滿著狂歡的氣息,而針對我們要做的事,我覺得配上貝禮詩奶酒拿鐵的細膩與層次會比較適合,妳覺得呢?」

 見少女還在遲疑,青年笑著說道「直覺告訴我妳會喜歡上這種飲料的,那我就幫妳點囉?」

 「兩杯貝禮詩奶酒拿鐵,謝謝。」他轉身對著老闆娘說道,卻在她走開之後露出了一絲緬懷與落寞,少女一片紊亂的腦子,自然沒有注意到這種細節。

 「好了,那麼……我們要從哪裡開始呢?」青年收住了他的笑容,露出專注與琢磨的神情看著少女。初次邂逅時的印象在這熟悉的眼神注視下,竟讓少女慢慢的從胡思亂想中恢復了過來,再次想起了連日渴求與青年見面的目的,也就是這時她才發現,青年一直以一種哀悼的神情撫摸著鋼琴「我們要直接進入正題嗎?」

 少女默默頷首表示同意。

 「那麼……」吧檯那裏傳來研磨咖啡豆的聲響,隨之而來濃郁的咖啡香,溫吞的打開了青年的回憶。他的手指輕扣著鋼琴的外殼,似乎正為自己的發言數著節拍,在一個八拍行將結束之際,他吸氣,接著緩緩說道「首先是那場音樂會與第一張紙條……雖然我很不願意這麼說,但我還是堅持我的看法,倒是我很想在解釋我的動機與觀點之前,先聽聽妳的看法。」

 「我嗎?」少女遲疑的回問道。

 「是啊,想說什麼就說甚麼,想罵我一頓也沒關係,這種基本的抗壓力我還是有的。」青年熱切地注視著少女,鼓動著說道。

 少女在青年的注視下,慢慢想起了近日的執著,好似她的所有迷惘都能在這清澈的眼神中得到解答似的。因此儘管她的話語仍透著控訴,說的還是青年不該輕易的論斷他人的過往等種種觀感,她那因為青年的出現而懸著不肯讓人觸碰的心,已漸漸地在這樣的眼神與傾訴中,變得柔軟而溫順了。

 青年在聽完她的申訴之後,會心一笑的說道「好,讓我總結一下妳的思路,意思是妳認同了我對妳彈奏上的批評,唯獨認為關於痛苦經歷的判斷是偏頗的,對吧?」青年看見少女點了頭,笑意更濃的說道「讓我澄清一點,我並沒有認為妳從未經過痛苦的洗禮,相反的,我正是因為看見了妳擁有那樣的經歷,才對妳的表現特別的生氣,才想透過我的批評牽引出妳的痛苦。」

 「請妳好好回想,在那次的音樂會上,妳在演奏時的心境難道是忠實於表達自我的嗎?很明顯並不是,充塞在妳的心中的只是怯懦的迎合,受限於既有的演奏技巧,受限於老師所能接受的彈奏風格,並以此去用最粗淺與通俗的方式,為人們詮釋著他們根本無從理解的深刻樂思。妳不過是藉由自己的雙手去實現他人的願望、履行他人的意志,並冀求著通過這樣的卑躬屈膝,能換來他人的一點施捨:地位、金錢、未來,這些都無時無刻左右著妳的心思,一個時時刻刻為了未來擔驚受怕的人,又怎麼可能好好的演奏呢?」

 少女微微吃驚的看著青年,他微笑著說道「這是看的出來的,我們這些天賦異稟的人,其中的一個特徵就是觀察力異常的敏銳。所以我可以很輕易的看出來,在當時除了第一樂章,妳都是以一種很膚淺的心態在演奏,只是想著不要出錯、或者是對自己展現的技巧報以完全的自滿。但這些心態對一個演奏家來說絕對是有害的,比如妳大有機會可以消化痛苦、悲傷等特殊經歷,以一種更為謙卑、真誠,也更靈性的心態去詮釋這首曲子,但是妳沒有,第二與第三樂章都僅僅是演奏,而非詮釋。」

 「試想如果拉赫曼尼諾夫是以妳這種心態去創作曲子的,那這首曲子還能有它的價值嗎?還能夠流傳至今嗎?這答案明顯是否定的,而如今的演奏家,演奏著人家嘔心瀝血去創作的曲子,卻完全不琢磨作曲家的心境,或至少整合自己的一些領悟去演奏,這不是很荒謬,甚至可以說是不尊重的嗎?」

 青年慢慢的從激動的言論中回過神來,那恍惚的神情,好像這番話他已壓抑多時,是對人生中的某段經歷的一種抒發似的「我好像太激動了……」

 他這時才注意到少女臉上略帶反彈與不信任的表情,趕忙賠罪道「抱歉,我這個人就是直腸子,想講什麼或表達什麼都很難加以約束。妳現在應該在想,這人到底是誰,他到底是憑藉著怎樣的身分,讓他認為自己有資格教訓我?」

 少女臉上再度出現驚訝的表情,甚至變得有點不安,青年安慰的說道「看來我又猜對了,這沒有甚麼,妳只是落入了非常經典的台灣人思維:台灣人在被批評的時候總是先看對方夠不夠格,而不是看他的評論中不中肯。如果要完全講開了,我很明顯是完全不夠格的,我並不是妳這種科班出身,學琴的年資更是短到令人咋舌。」

 聽到這裡,少女再度升起了怒意,自己朝思暮想的人,透過那心靈的觸動而讓她對生命與音樂的未知境界感到期待的人,竟然只是個連彈琴都不太行的門外漢?

 就在她壓抑著怒氣又要起身時,不巧老闆娘正笑臉盈盈地端著飲料來到桌邊,她只好尷尬的換個姿勢,拿出最後一絲理智與禮貌應付著老闆娘,等到她一走,她馬上就垮下了臉,不可置信地看著青年。

 青年看見了她的表情,明白了自己那直率的性格又將要搞砸另一段可能的戀情,雖然氣憤少女如此沉迷於表象,但仍渴望著能在她的內心發掘出最後一絲的可能性。青年知道,要做到這點,就不能再倚仗言語,因為語言向來只能傳遞有限的意義,他必須訴諸更直接的溝通,必須仰仗心靈層面的共鳴,那在言語尚未成形之前就已承載著遠古人類的美感與浪漫的悠遠形式──他必須訴諸音樂!

 「唉……我不怪妳有這樣的反應,畢竟在台灣這個思維僵化的社會裡,人們總是很難理解一個人擁有的天賦,並不總是會伴隨著成就,因此他們看見成功的人,就羨慕他們擁有先天的優勢;看見失敗的人,則譏笑他沒有天賦也不夠努力,卻不知道很多天賦異稟的人並不能適應這個呆板的社會,很多人在這樣的環境下流失了自己的天賦,甚至根本來不及挖掘自己的天賦就被時代的洪流給顛覆……」青年流露出了深沉的悲傷,看著少女的雙眼不知是否因為含著淚水,竟隱隱地散發出湛藍的光輝。這番話是如此貼切的命中了少女長年壓在心裡的想法,已讓她暫時放下自己的怒氣,再次燃起了自己的好奇心。青年繼續說道「但是,這並不代表我們的天賦毫無價值,相反的,只要我們好好守護著我們的天賦,它就還有散發光芒的空間,正如我現在要表現給妳看的那樣。」

 青年俯身拿起那杯飲料,緩緩地攪拌著它,幾近入迷的看著咖啡的濃縮液是如何以他獨特的木質紋理,與奶酒和牛奶纏繞、融合,那漩渦般的紋路,是如何地從不協調走向合一。最終他吸了一口回憶,細膩的品嘗著它在嘴裡綻放、舞動與凋零,接著以那樣受傷的語調說道「我將向妳證明,怎麼樣的演奏才能稱作詮釋,一個人得融合怎樣的心境與經歷,才能做到真正的觸動人心,妳身上已經有她的雛形,而我將展示她會如何走向整體。」

 「妳也可以先喝幾口飲料,」青年掀開鋼琴鍵盤蓋,彈了幾手流暢的音階暖暖手後,轉頭對著少女說道「試著用慢板的速度去品味它吧,妳會發現妳的天賦在經過這樣細膩的感官體驗後,如何以嶄新的力度與深度回饋著妳。」接著又埋首回手指練習,甚至還出現了少女早就不屑一顧的哈農式手指練習。

 少女無奈地拿起飲料,快速的攪拌之後送進嘴裡,那特殊的口感讓她不住驚異,繼而讓她莞爾的想著,就算今天跟青年的見面可以說是毫無所獲,至少他還是幫她在飲食方面開了一扇大門。

 正當她做如此想之時,她突然感到一陣凜然。

 四周的時空彷彿停頓了,光和影從窗口斜射進來,照亮了空氣中的纖塵,灑落在地板、吧檯,和窗邊的老闆娘身上的光線,隨著雲層不經意的叨擾,呢喃著明明暗暗的色塊。她不禁舉目四望,貪婪的捕捉著每一絲在空氣中游移的美感,好似愛德華‧馬奈的靈魂進駐了她的雙眼,正喃喃自語的檢視著最適合作畫的角度。最終她的雙眼停在鋼琴前的青年,他好像完成了熱身,仰著頭,緊閉雙眼品味著空中的餘音,手指微張的似乎想抓住虛無飄渺的回憶,正輕輕的吐著氣,接著轉過頭來對著少女說道「那麼,我要開始了?」

 少女無法理解剛剛發生的事,那片刻卻永恆的美感明明如此真實,這會兒卻又逕自消失。她悄悄地打量著青年,他端坐在椅子上,肩膀隨著呼吸起伏著,然而在這樣的靜默中卻充盈著話語、充盈著思緒,撫去了周遭的焦躁,讓人不自覺地想傾聽他訴說。

  此時周遭陷入一片陰暗,恰似音樂會開演前的熄燈,窗外的烏雲靜靜地飄過,毛毛的細雨也就這麼灑落在屋頂。一如往常的午後降雨,此刻卻摻雜著種種情緒,哀悼、憂傷、痛苦與追悔,如同浪潮一樣席捲著她。而當她凝視著海的遠方,卻看見了青年與鋼琴在海的彼端,彷彿所有感觸都以他為發端,在他的吸氣聲下甄至頂點,在第一個豐富的和絃響起後,化作新的意義再次襲來。

 貝多芬第八號鋼琴奏鳴曲《悲愴》。

 少女不無訝異的辨識出那個濃烈的第一個和弦,並以加倍的專注側耳聆聽,期待他會怎麼詮釋這首跟她也有一段過去的曲目。

 煙雨已然霏霏,濃稠的雨絲一如少女複雜的心緒,擊打在屋頂上那旋忽輕、旋忽重的雨聲,興許是摻雜了回憶,總是讓人低頭喟嘆,沉思,在過去與現實之間徘徊不已,正如青年此時的演奏。

 在他起起伏伏的情緒裡,少女的淚,已不再是一種壓抑,而是一種釋放。青年是這麼以他濃烈的音樂勾引出少女的過往,並且是如何以樂音中的掙扎碰撞,重現了在那段不可逆的青春裡,困擾著少女的心思:為何非得按照死板的音樂理論去演奏、為何音樂做為本質上只為表述自我的浪漫,卻被只為了輔助音樂做更好的表達而創造的理論形式奪走了領導地位,那些本著領悟與心性而發的演奏方式、與個別老師之間對樂思的歧見與衝突,以及被呆板的音樂理論粗暴的碾碎的那些堅持,這些曾經被迫放棄的理想,都在他狂野的詮釋裡得到溫柔的守護。

 在青年以憂憤和絕不臣服於命運的倔強演奏完最後的五個和弦,並將第一樂章結束在絕望的氛圍之中後,少女已掩飾不了激動與胸口那深受觸動的震顫,青年已成功地以音樂打開了少女的心防,然而悲愴尚未結束,緊接著在兩人同步的深呼吸下,進入了洋溢著對逝去的青春的緬懷的第二樂章。

 那優美的旋律,彷彿是在與命運鬥爭到精疲力盡之後,突然在夢中重現了童年和青春時期的諸多美好。寧靜中帶著不安的敘事方式,讓人像是置身於霧中之湖,在插句樂段到來時,不可避免地起了一圈圈的漣漪。在漣漪中,美夢已漸漸變質,卻仍然值得擁護,奈何夢境總是敵不過時間的追殺,在第二個插句樂段,漣漪已成了波瀾,夢境似已破碎──從夢中陡然醒來的迷惘者啊,卻發現那夢境中的溫暖仍然留存在胸口。那些美好的事物並不曾消失,只是寄居在我們心靈的某個角落,隨時等待著我們前去探訪,也隨時等待著以她全然的溫柔與包容,去擁抱我們支離破碎的身心。只要我們不再喟嘆,不再仇視著自己的命運,轉而以渴望母愛的童稚之心叩問自己的生命,她便等在那裡,如廣袤草原上的農家少女一般,揮著手等待你的到來。領悟到這一點的迷惘之人,便帶著充沛的欣喜與感激,最後一次的謳歌夢境,失而復得這些美好的他們,在面對命運的挑戰時再也不會孤單,因為他們已在自己的過去中找到力量。安心下來的他們,便帶著這樣的滿足結束了第二樂章。

 青年隱藏在樂句之間的思緒是如此清晰,又以其強烈的情感昭示著自己的生命狀態。那每一次的皺眉、頓足,陶醉的神情與隨著音樂浮動的肢體,一再的挑動著少女細膩的心思,進而撼動了她的天賦,並以同等的力度與深度共鳴著她的生命,讓她的內心不斷的吶喊著「這就是我要的,這就是當年的我想追逐的狀態,他就是能幫助我把幻夢羽化成真的人!」

 深受感動的她,甚至再也無心細聽那第三個樂章,沉浸在自己泉湧而出的滿足裡暗自的抹著淚水,直到感覺肩膀被推了一把,才在恍惚中看向青年,兩人相視而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

 「那麼……請指教?」青年打趣地看著少女。

 「不……」少女抹著眼淚搖著頭,看著眼前這二十三年來,首位讓她敞開心房想要依附、追隨的對象。她伸出手,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與溫暖「請指教!」

 窗外的烏雲靜靜地飄過,毛毛的細雨此刻已然消停,午後的斜陽帶著幾分羞郝重返了大地,洋溢著新生的喜悅照耀著鋼琴前的那對男女。

 在這段期間,兩人透過更多的談話確定了彼此的心意。少女得知了青年之所以一連七日沒有出現,僅僅只是因為要打工,而不是為了戲弄她。在諸如此類的誤解一一得到澄清之後,少女心中的牽掛已完全釋然,連帶的,那連日累積下來的疲憊,也開始佔據了少女身心的每一個角落。

 當夕陽帶著他酒紅的醺腮斜臥在天邊,青年也及時的對少女展開邀約,兩人踩著長長的影子徜徉在淡紫色的街道上時,少女已經分不太清楚現實與夢幻了。在那老街上發生的一切,對她來說只是一只溫暖的掌心、一個厚實的肩膀、一些浮光掠影的殘像、一段不停反覆的旋律、一首未完成的詩……

 而當人群開始散去,店家也紛紛的拉下了鐵門,仍然流連在河堤邊的兩人,正萬般不捨地想延續這得來不易的溫存。坐在河堤上,銀色的月亮在眼前的河面展開了扇形的倒影,依偎在青年肩膀上的少女,在她殘存如游絲般的意識之中,只剩下最後一項執著。

 「欸……」她睜著那迷濛的雙眼,在青年耳際私語道「帶我回家……」

 她的眼神,突然湧現了深沉的惶恐與悲傷「拜託你了……帶我回家……」

 接著在留下今晚最後一滴眼淚之後,深深的跌入了自己的疲憊之中。

 青年輕輕的抹掉了少女的淚水,聰穎如他,並不需多問少女所謂的家是在何處,在這個荒涼的人間,只要有真心在乎彼此的人陪伴在身邊,哪裡都可以成家的。

 於是月亮又沉沒了,太陽也如約的到來。當少女在青年的套房裡悠悠的轉醒,睡眼惺忪的看著坐在窗台上凝視著窗外的青年時,棉被裡移動雙腳而發出的沙沙聲,凝滯的空氣被太陽熨燙而散發的柔和香氣,都已讓她確切的知道,自己已經來到全新的人生階段了。

第三章:幻滅

Allegro ma malinconico.

 時間繼續無言的推進,不論此刻多麼美滿,眨眼即成過去,而未來,正夾帶著舖天蓋地的烏雲而來。

 在那段陰雨綿綿的梅雨季裡,他們總是並肩坐在店裡,一邊喝著飲料,一邊談論著理想、音樂、哲學,也談論著未來。而當天氣潮溼的讓人們失卻了外出的興致,灰暗的天光透過落地窗框,斜斜的射入空蕩蕩的咖啡廳一隅時,就是那兩人最歡欣的時刻了。

 少女總是坐在離鋼琴最近的位置,迷醉的看著在灰暗的天色下顯得模糊的青年,看著他那纖巧飛躍的手指,聽著那同樣朦朧的印象派音樂,諸如德布西的貝加馬斯克組曲、雪中的足跡;薩提的吉諾佩地組曲、玄秘曲;拉威爾的水之嬉戲、鏡組曲等等。並在那綿延的餘音中不住的感嘆著,為何在這個充滿印象派氣息的淡水河畔,卻遲遲沒有孕育出廣泛的印象派藝術認同呢?

 「欸,在想什麼呢?」青年的問候打破了少女的沉思。

 「喔……沒什麼。」少女微笑著搖搖頭,那彎月般的眉梢卻明顯蘊含著思緒。

 青年從灰暗中伸出了他的手,自信的臉龐裡摻雜了撒嬌也似的試探,少女笑著輕輕捏住他的手,左右來回的晃動,她向來很喜歡青年的這個舉動,這個像孩子依賴著母親的感覺,總是消除了她對兩人之間關係的疑慮,在在的厚實了她的安全感與溫暖。

 她在青年的帶領下來到鋼琴前,一同坐在軟皮椅凳上,兩隻交握的手自然的垂放在兩人的膝間,在一次心領神會的呼吸聲下,青年的左手與少女的右手開始彈奏著吉諾佩地組曲,在些許的輕笑聲中,交織出了那緩慢而略帶憂思的前奏。

 少女靜靜地端詳青年的側臉,那是一張她永遠無法精確描述的一張臉:成熟,卻閃耀著童稚的光輝;專注,卻常常又陷入迷惘;熱情,臉上卻不時的出現冷酷的輪廓。彷彿他就是由一對又一對的矛盾組裝而成,再以一層疏離感全然概括,而疏離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似乎想逃離自身之中的某些東西。而在兩人越來越頻繁的相處之後,她漸漸明白了那就是他的回憶,但青年對之卻是隻字不提,好像他的過去是少女無權觸及的世界。她害怕這樣的感覺,她害怕不能完整的擁有她的情人,一如她害怕青年不是完整的愛著自己,因而總是焦心的刺探他的過去,卻從未想過自己是否能夠,或者是否願意承擔那份重量。

 「欸……」少女看向青年。

 「嗯?」

 「你不打算成為音樂家嗎?」

 「音樂家?」青年挑著眉回問道,左手的音符仍持續流動。

 「是啊。」少女緊接著說道「你擁有這麼棒的天賦,不僅能很快地掌握一首曲子,又總能詮釋出前所未有的風貌,如果你肯繼續努力,一定能成為知名的音樂家啊!」

 少女熱切地看著青年,青年卻顯得有些保留與迴避,左手的思緒仍單調的流轉著,搖擺不定的雙眼裡述說著不成調的旋律。終於他停下了左手的伴奏,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後,抬起他那灼熱而沉鬱的雙眼望著少女,緩緩地說道:「這麼說吧,我曾將音樂視為我畢生的夢想,但在台灣這個猶如一灘死水的教育環境裡,學校的死板與昏聵,家長的守舊與陳腐,讓我遲遲無法受到應有的教育,並且以其專橫而狹隘的價值觀一步一步的扼殺著我的天賦。而我越是感受到天賦正在流失,就越是急切而焦慮。」

 「終於,我假裝順服的考進了外地的高職,並暗地裏以打工賺來的學費,在某些音樂補習班上課。然而我急欲逃避的死板與昏聵,卻還是如影隨形,總是要求背這個、背那個,做著不合時宜且荒謬的考古題。『為什麼』這三個字被抹殺了,總是以大學還會再教來搪塞,要我專注在拿到好成績,而非沉浸在學習新知識的喜悅之中,盡是做一些傷害我的天賦與美感的事情。但你又怎麼能怪罪他們呢,如果他們擁有一定的才華與美感,他們又怎麼不是在舞台上發光發熱,而是在這白色、卑微、乏味的牢籠裡教書呢?」

 「而我估計他們對自己的遭遇也很不滿,尤其是擔任公家教職的某些老師,認為自己學識如此淵博為何卻落到了在這裡教書的境地。但他們卻不是將目前的職位當作跳板,企圖爬到自己理想的位置,而是在教職提供的穩定與單調下自我麻痺,處於一種矛盾的心理,一方面對自己從事的職業感到疑惑,進而無法全心全力的投入,一方面又理所當然地享受著職位帶來的方便與安慰。最終在進取心不斷萎縮的情況下,近乎惶恐的抓住了目前的職位,卻仍然保留了那份閒散的態度,不在乎自己的教學品質,不在乎是否有教學熱忱,卻獨獨在意教職帶給他的地位與尊嚴,那不過是因為他只剩下這些能告訴他,他的人生並未一敗塗地。於是當有學生質疑了這些的正當性,那將是對他整個人生與讓他甘於萎靡不振的謊言的毀滅,他又怎能不癲狂的譴責與貶低做這些嘗試的學生呢?」

 「於是惡的循環產生了,這些老師將自己偏頗的價值觀與對人生的片面理解加諸在學生的身上,不僅壓制了那些具有天賦去打破這個循環的學生,更藉由那些資質平庸不懂得反思的學生去繼承了這樣的價值觀,進一步鞏固了這個循環,成千上萬的老師在他們退休前的教職生涯不斷不斷的複製這個情節,造就了當前的社會風氣。這些庸俗之眾成了彼此的慰藉,並且一致的害怕大型的社會變遷,便在自覺與不自覺的情況下迫害與限制了天才的發展。對有識的言論感到惱火,對頂撞的行為感到不安,遂病態的要求尊嚴、要求道德,企圖用這些來武裝自己,其最根本的原因不外乎是擔心自己的生存空間受到壓抑。而人們也將這樣不斷萎縮與倒退的心理歷程稱之為『社會化』,來為他們自身的懦弱找藉口。」

 「而造就這些的根本原因也很簡單,不過就是因為所謂的老師並不需要經過市場考驗,亦即他不需要經過競爭,也不可能被淘汰,這樣的機制本身就是非常荒謬的。我們不管身處在哪個行業必定都要為自己的服務也好、產品也好擔起責任,如果在這些業務上出了差錯,造成了對象的損失,那必定會導向兩個結果:虧損或淘汰,視對象損失的程度而定。但是老師很少會經歷這樣的市場檢驗,他不僅有傳統道德撐腰,就算犯錯也很少被放大檢視。再來就是他犯的錯,很少有立即性的影響,除了性侵害與暴力傾向,我們很少見到老師會因為其他錯誤而被糾正,但其他錯誤難道就不會導致嚴重的後果嗎?」

 「正如我們之前所述,傳授錯誤的價值觀與對人生的片面理解,將會在社會風氣上造成如何廣泛的影響,若說我們在其他行業的失誤,頂多會造成他人一時的損失,但老師若犯了以上的錯誤,將會影響到的是一個人的一生啊!影響如此巨大的問題,那些不適合擔任教職的人竟然還不必經過市場檢驗,還能在國家的、傳統社會的保證下安穩的、持續的去影響成千上萬學子的人生,直到退休?」

 「從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自己身處在多麼荒謬的世界,並且這個令我震驚的發現,也不過是畸形且病態的台灣社會現象裡的冰山一角:大至政治的黑暗、財團的剝削,小至宗教團體的暴力、人民的無知。這種種的不合理也不理想的問題一再困擾著我,不論我多麼想要說服自己忽略這些問題,好專注在課業以及音樂上,我那不願說謊的心靈卻一直咆哮著要我正視它,以至讓我再也不能明白其他人為何能漠視這些問題,而神色自若,甚至是心滿意足得活在虛偽與缺陷之中。」

 「妳想,當一個人看見他童年時期對這個世界持有的美好想像,一夕之間被這般醜陋給搗毀,看見在這黑色的淺規則底下還有多少善良、纖弱、有天賦的同袍也正受著折磨,他如何能自私的繼續追求自己的幻夢?就算他在自己的夢想裡達到了巔峰,他所擁有的名聲、朋友、金錢,也成功的在這荒瘠的世界裡替他構築了一處綠洲,那又如何,桃花源也不會因此普及。只要世上仍有一塊璞玉錯受了掩埋,只要他所嚮往的美不能覆蓋在世界的每個角落,只要那些互相鬥爭而疲憊的人們,不能在美的旗幟下成為愛人與兄弟,他便是背棄了人們,同時也背棄了美。所謂的綠洲也就成了虛偽的假象,是種自我欺騙,是在麻痺自己,這樣他跟自己討厭的那些人又有什麼兩樣?」

「不,我們這種人不可能允許自己做出如此醜陋的抉擇,我們寧可承擔著小人的訕笑與群眾的誤解走上十字架,只要確信我們的作為能帶領人們走向美麗的新世界,我們甚至願意慷慨赴死。這個沉重的願望時時刻刻都壓在自己的肩頭,在加諸了如此巨大的壓力與責任在身上的他,勢必得找出一個能傳達或實現心聲的管道,而那個管道對我來說,並不是音樂。」

 「為什麼?」少女露出稱心的微笑,接著問道。

 「音樂,縱然可以抒發我的感受,卻無法傳達我的思想。我們因為受夠了醜陋的現實,而想要用美來改造世界,勢必就需要創造一個足以頂替讓當前世界得以運行的規則、理論基礎,而這遠遠是音樂所不能表達的。就拿我們喜愛的貝多芬來說好了,人們都說他的最後三首鋼琴奏鳴曲裡,在寧靜中透著哲思,但是我們難道能只透過聆聽這些曲子,就領略到貝多芬思想的實質內容嗎?」

 「並不能,就算是確切的出現了字句的第九號交響曲,其所顯露的也不會是貝多芬的完整思想。他所崇尚的英雄、他所傾慕的藝術家,以及他從巨大的痛楚裡釋懷、超脫的方法與關鍵,都只能從他的日記、書信以及話語裡去參透、去尋得。換句話說,我們終究還是得回到文學。只有文學能同時乘載著理性與感性,只有文學能在演繹著美感的同時,也架構著明確的道路通往自身的精神世界。我們所嚮往的美好規則與可行的理論,只有在文學裡才得以顯現,得以在感動之餘,以我供予的形象與氛圍去改造人們青澀,乃至沉淪的自我。」

 青年停頓了片刻,以一種少女無法領略的猶疑卻也堅定的語調,宣讀誓詞似的說道「因此,我捨棄了音樂,投身進入了文學。」

 少女靜靜的聆聽青年闡述著理想,像個母親一樣露出溫柔和理解的微笑,青年著迷的看了她一會,按捺不住的順了順少女的瀏海。

 「那麼,你的文學怎麼樣了呢?」少女好奇的問道。

 「這個嘛……」青年垂下了手「我的文學好壞與否,不應該由我自己來評估。至少在我的看法裡,我永遠都不會對自己的文筆感到滿意,總是希望能自我超越,更精準、也更抒情,朝著無人識得的山巔邁進,因此我將永遠帶著不滿與尖酸去看待自己的作品,畢竟,完美本身就是一種無望的努力吧……」

 青年自嘲的笑了笑,繼續說道「我唯一能對自己做的正面評價,便是我的作品將永遠是我的怒吼,是我內心的暗夜中併發的火光,是我的苦澀、我的痛苦、我的憤恨;亦是我的激情、我的貪戀、我的愛慕。它將永遠忠實的反映著我的內心,不帶一絲矯飾、沒有妥協、沒有面具,更不會有謊言,也將永遠是我的情感與思維精煉而出的結晶,這是我能對妳做出的保證。」

 「對我?」少女調笑著問道「為什麼?」

 「我以為,妳已經知道答案了。」青年淡淡的投來一個目光,挪動起手指彈奏拉赫曼尼諾夫的二號鋼琴協奏曲,那清甜悠遠的第二樂章之尾奏。少女會心一笑,靜靜的聆聽著交融於他的樂音中的溫柔與依戀,只是她不能明白,為何青年看著她的神情帶著躊躇,像是陷入了回憶,抑或沉思。青年驀地停止了演奏,輕輕的說道「事實上……」

 青年彎身向一旁,從他的背包裡翻找著某樣東西,少女坐直了身體,將長髮順至耳後並好奇的看著他「我在那場音樂會當晚就替你寫了一首詩……」

 「你在還是那麼討厭我的當下就替我寫了一首詩?」少女又是驚喜又是調侃的笑道。

 青年並不答話,只是從背包裡抽出一本棕色的筆記本,快速的翻閱著「我是一個歷經磨難的人了……」他轉過身來,不停的在白花花的書頁中找尋著正確的段落「哀傷的面容與愁苦的呼吸對我來說是如此的熟悉,因此當我坐在觀眾席看著妳出場時,我立刻就知道妳跟我有相似的過去,在聽到妳那絕美的第一樂章時,我甚至無法用任何言語來形容我的感動。我想著,就是妳了,妳將能了解我的苦悶與堅持,而我也將能在妳理解的懷抱裡得到依歸。也因此,當我聽到最後兩個樂章時我才那麼生氣,因為我覺得那樣的詮釋方式,對妳我來說都是一種背叛……」

 「但是,當我坐在河堤邊,看見妳那悽楚的身影時,我就知道我已經無可救藥的對妳著迷了。燈光下的妳是那麼的美,好像一朵被夜神親吻而流下淚珠的玫瑰,而對岸閃爍的燈火斷斷續續的盤問,暗夜裡遊艇低沉的議論紛紛,鼓譟的濤水與滿天好奇的星星,似乎都在應許著我們的可能性。那時,一隻夜蛾從我身邊翩翩而去,在妳曾經佇立過的燈光下飛舞著,深受感動的我,便寫下了這首詩……」

 他的手停止了動作,帶著羞澀的期待看向少女「妳想聽嗎?」

 「當然!」

 「那麼……」青年垂下了眼,用一種虔誠而熱切的語調慢慢地說道「這首詩,獻給我的謬思女神。那位將她的幽怨和靈魂的悸動,深深的刻劃在我的靈感泉源上的美麗女子。」

 《飛蛾》

妳在遠古時期觸怒了太陽
為此 整個白晝成為妳無法踏足的禁域
不甘於此的妳 將每一道光源都視為希望曙光
把妳十五天的壽命投注在一次次的舞蹈
如此迫切的乞求太陽的原諒
不想這一求 就耗費了上萬年的時光
興許是累了吧
世代傳承的記憶是妳無法理解的沉鬱
妳不禁猜想 也許太陽早已遺忘
忘了誰曾觸怒了祂 忘了誰因此受了萬年的鞭撻
「我們那不遜於蝴蝶的美麗不該是罪」
妳對族人如此嚷嚷
他們卻用無知的憤怒將妳驅逐
於是 妳來了
兢兢業業在我的窗前
妳是否厭倦了長夜的冷清
妳是否也想將一場夢境點滴在黃湯裡

再一溫那飛揚在陽光下的歡笑與熱力

那就進來吧 帶著妳的泫然欲泣
用妳的舞蹈驅散夜的憂悒
用妳樸素的美證明妳錯受了無稽
也許吧 在妳行將就木的前夕
妳將以絢麗的撲火作結
而我也將以紙筆證實妳此生無悔
然而 在那絕對的離別來臨之前
在每一個欽羨妳的美的白晝消殞之際
那些漫漫長夜 妳能不能同我一起排解?

 語音落盡已然良久,窗外的雨聲也漸漸難以聽聞,少女仍然抿著隱隱上揚的嘴角,低著頭,細數著窗外雨水的影子在自己的掌心疏落。青年看著椅凳上,咫尺之外的那一雙手,略顯不安的追問道「妳覺得……如何?」

 「你啊……」少女輕輕的搖晃著頭,像是難以置信的嘆道「到底想把我弄哭幾次?」

 「欸?」青年不解地睜著雙眼。

 少女抬起頭來,露出略顯紅暈與淚痕的臉,輕聲的說道「很美……這首詩……」她再次搖了搖頭,隨即撲進青年的懷裡,繼續說道「不要懷疑自己,你一定會成功的!」

 「是嗎……」青年的聲線顯得輕柔,少女也只是一個勁地點頭,許久,青年才若有所思的撫弄起少女的長髮,雙眼始終落在烏雲密布的遠方。遠方,煙雨依舊。

 那一晚,因為天氣實在不太理想,加上少女一再熱情的邀約,老闆娘便早早把店收了,跟著兩人一起去吃晚餐。他們來到山腰上的一家高級西餐廳,在一處能夠將淡水河畔盡收眼底的位置入了座。在那個多雨的傍晚,那觀音山看起來是如此的怕人,微風輕拂之下,像極了參天的一道巨浪,隨時都要傾倒過來,卻絲毫未損兩個女人的興致。

 整個用餐期間,少女與老闆娘就像是交往多年的老友,不斷分享著陳年往事與近日奇聞,而青年甚少發言,只是靜靜的看著少女──少女似乎很中意她的長髮,三不五時就要捋個一兩下,臉上的表情也會隨著不同的談話而轉變:驚喜時會半摀著嘴巴笑,扮淘氣的時候會瞇起眼睛,聽到趣聞時左側肩膀會往後靠,同時微微皺起眉頭。有時興致一來,青年也會主動說起一兩件趣事,就為了再看幾眼那樣的表情,然而怏怏依舊。

 惱人的雨水不曾消停,深夜的小巷裡也只剩下垂著頭的路燈,和不時張著傘走過水窪的身影。青年蜷縮在窗台上,將內心的騷動投射至每一絲雨滴,但那龐然的思緒依然無法消解。那是從半年前的那一晚便一直糾纏著他的,即使在少女歡騰的畢業季,與其後那火花與激情交錯的盛夏都未曾遠離的,對世界、愛情,尤其是自己的擔憂與懷疑。

 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裡,他不曾停止審問自己的內心,卻膽怯於給自己的提問寫下他早已熟知的答案,只因為害怕這段得來不易的幸福,將在他的誠實裡崩毀殆盡。如今,時間的一再進逼,他的審問也變得更加深刻與不容忽視,只要這封電子郵件帶來的並不是他深深期待的,命運將如何以其猙獰的面貌收割他所重視的一切?他不願細想,顫巍巍地點開那封郵件:

 您好:

 

收到來信和大作計畫,非常謝謝您對本出版公司的支持。

拜讀大作後,考量到年度出版計畫和方向,

最後放棄出版您的大作的機會。

不便之處,敬請見諒。

非常謝謝。

 

祝順利

 

 游標依然閃動著,僵冷的手指不斷刪改著回覆,閃爍在螢幕的白光中的那些黑色問句,有的哀傷、有的憤怒、有的挖苦、更多的是質疑,最終仍然打消了回信的念頭,輕聲踱步至窗台邊,陷入一連串的自白之中。

 「為甚麼?」他自問道。

 他不能明白,自己的作品固然不是甚麼驚世傑作,但他所耗費的心力,那藉由無數個廢寢忘食的夜晚,無數次尖刻的自我懷疑與要求所研磨出的精神甘露,難道不值得一丁點回報、一丁點肯定嗎?

 是的,這的確不是什麼傑作,處處可見生澀的描寫與生硬的結構,但它也同時展現了別緻的巧思與動人的段落啊,難道這些真正的生命感悟,每一筆文字都牽動著五臟六腑的真摯情感,沒有顯現出一種可貴的淺質,不值得給它得以成長茁壯的機會嗎?

 何況,那些舉世聞名的文學家,又有哪一個能在首次創作中便趨於成熟呢,但他們後來都成功了,不正是有那些眼光獨具的編輯看中了某些有發展性的潛質,而沒有斷然在他們還沒發展出羽翼前就葬送了他們的生長空間嗎?

 比如《塵世樂園》作為史考特‧費茲傑羅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就曾多次被退稿。要不是麥斯威爾‧威金斯看中了作者那「無可救藥的天真與浪漫」,並鼓勵他繼續修改,面臨取消訂婚與茫茫無前路的雙重壓力的費茲傑羅又將流連至何處?

 而他的情況何嘗不是如此呢?

 在這生活步調如此快速,物價不斷上漲的現代,若他不能在此時就得到階段性的勝利,時代的巨輪又將如何將他碾碎,他的執著與夢想又將如何在往後的日子裡折磨著他的心智。而這些無止境的痛苦,在半年以來各種短視近利與石沉大海的郵件中變的更加真實了,儼然成了一個可預期的未來,身處在如此巨大的壓力與恐懼之中,誰還有那個意願創作呢?

 試問如果費茲傑羅那不甚完善的初稿,是交由當今以速食文化為導向的出版社去過濾,那這位曾影響無數後進的文學巨匠,是否就將從歷史長河中被排除呢?

 那麼,在費茲傑羅往後的生涯那些曾經感動無數人的長、短篇小說,包括《大亨小傳》、《最後的大亨》、《班傑明的奇幻旅程》、《冬之夢》、《喔!紅髮女巫》等等,以及曾受到他影響而自成一格的作家如《麥田捕手》的沙林傑、《挪威的森林》的村上春樹,是否都將不復存在?這個世界又將承受何其龐大的精神損失?

 而這些出版社,自詡為從事「文化事業」,卻總是以商業利益去決定出版譁眾取寵而未必有內涵的作品,親手封殺了每一個有機會為文化注入活力的泉源,然後再回過頭來感慨台灣是「文化荒漠」,這又是何等的惺惺作態?

 「夠了!」他驀地站起身來,渾身顫抖地盯著窗外,隨即快步邁向廚房,抽起一把水果刀,喃喃自語的說道「既然這個世界不打算給我一條活路……」

 他轉身,將那把水果刀放在茶几上,從衣櫥裡抽出一條褐色皮衣,拉上拉鍊之後,將水果刀反握並藏在袖子裡頭,再抽起一把雨傘,開門出去了。並在關門的那剎那,露出了異常決絕而愴然的目光。

 細雨紛紛如降雪一般,在這聖誕節前夕,五顏六色的聖誕燈飾在茫茫細雨的渲染下,化作色彩斑斕的繡球花圈,在平安夜的夜空中綻放著。隔著一簾雨幕的前方總是出現人們交互問候的聲音,四處都瀰漫著平安夜的莊嚴與欣喜,卻只讓他更加憤懣不平。

 他拈了拈手中的刀柄,感覺到那冰一般的刀身,如何以它詭譎的存在感,提醒著自己的處境。是啊,你終究淪落至此了嗎?什麼樣的世界才能將一個擁有美好理想、善良天性與熱忱的人逼上絕路,難道他們真的不嚮往美好與崇高嗎?難道他們真的覺得市儈與短視的心理是沒有問題的嗎?

 那麼,既然這個世界想要的只是膚淺、只是聳動,那你所嚮往的一切會不會才是虛妄的呢?人性的良善、人生的至理、生命的意義、靈性的探求,會不會這些才是被捏造出來的謊言,為的是更好的控制我們這些自以為崇高,其實卻軟弱無比的人呢?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拋開一切吧,丟開你嚮往的美,放下你為了臻至完善而訂定的自我要求,何必這麼辛苦呢?在這個只要幹點壞事就能成為社會焦點、拍拍馬屁就能得到萬般好處、出賣肉體就能賺進大把錢財的世界,我何必過的那麼辛苦呢?

 青年面色扭曲的看向四周,右手泛白的緊握著刀柄「來吧!」他想著:找個人下手吧,或許是那個迎面而來腦滿腸肥的胖子,喔,不行,這會被當成私仇,你所想要的不該只是如此低劣的罪行,而是向社會展示一再漠視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會招致怎樣的反噬。是,必須是有教育意義的,你該找個更能彰顯自己的思想的目標,一個阻礙你傳遞自己思想的象徵性目標。

 對,那些出版社,那些沒有才華,也沒有膽量承擔作為一個作家所需要背負的風險,而選擇了相對穩定的編輯工作,卻總是迫於上層的壓力與錯估作家的淺力,而一再阻絕新人出線的懦夫;又或者自以為飽讀詩書,卻沒有半點鑑賞能力的兩腳書櫥,通通讓他們見鬼去吧,讓我看看他們在刀鋒的逼問下,是否還能為自己因循守舊的觀點辯護!

 青年夾雜著即將復仇的怒火與快感,繼續往自強路上的公車站邁進,一旁他平時未曾多加注意的建築,卻挾帶著一陣惱人的歡笑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只見一個小男孩突然闖進了自己的視線,小巧的雙手高舉過肩,和著那垂掛著熊耳朵的粉藍連帽外套,正嬉笑地模仿著熊吼,與追趕在後頭的母親玩鬧著。

 那母親也不甘示弱,雙手圈在臉頰兩側也跟著吼了幾聲,逗的那男童一陣燦爛的嘻笑,又調皮地往外跑開了,並在經過青年的身旁時,毫不怕生的抓住他的大腿,跟媽媽玩起了捉迷藏。

 青年陷入了一陣緊張與尷尬,不知所措的看著佇立在眼前的女子,生怕她的眼中會露出一絲厭惡,更害怕她會察覺到預藏在他袖口裡的罪惡,然而那位母親依舊善意不減,愉悅的招呼道「聖誕快樂!」

 「啊。」青年本來想伸出右手打招呼,袖口裡的惡寒瞬間就阻卻了他的行動,便只吶吶的回到「聖誕快樂……」

 「你是……新來的教友嗎?」母親在問候時,仍不斷的跟青年身後的毛孩子使著眼色,逗的那男童呵呵地笑。

 「喔,不是,我只是路過……」

 「那……要進來看看嗎?」母親露出了懾人心神的微笑,喚醒了在青年記憶裡縈繞不去的聲響,在這猶如重疊了遠年的依歸與模糊畫面的視線中,她繼續詢問道「我們今天的晚會,非教會人士也可以參加喔!」

 「不了,」青年拒絕的速度極快,連自己都感到訝異「我趕著去別的地方。」但在他心裡的某處,卻隨即對這樣的回答產生了抗拒。

 「好吧。」母親笑著回覆道,隨即呼喚起她的孩子「Adam,趕快過來,別纏著哥哥!」

 小男孩仍不依不饒的扯著青年的衣角,直到他的母親開始佯裝生氣,才不甘不願的離去,牽起母親的手之後,她細聲地叮囑道「來,跟哥哥說聲拜拜。」

 「哥哥拜拜!」

 「嗯……拜拜。」青年木訥的點了點頭,並察覺到自己的嘴角浮現出淺淺的微笑,錯縱複雜的情緒,在他的心頭劇烈的爭吵著。

 母親再次帶著歉意與好奇的眼神點頭示意,轉身牽著孩子回到了教會,青年抑制不住地跟上前,生怕遺落了腦海裡的某種迴響似的,探頭看著那小小的歡樂園地:晚會主持人正拿著麥克風說著什麼,他一個字也沒聽清,只是眼睜睜的看著孩子們在後頭追逐,以及新手爸媽與懷中幼童的親暱互動,他再也忍受不住了,拔開腳步往路口狂奔了起來。

 不去看路人狐疑的眼神,不理會一排排路燈的探頭詢問,老舊圍籬與生鏽的屋簷快速的倒退著,直到一旁再無明顯生氣,他才氣喘吁吁地放慢腳步。望向徒有柏油路和綠色灌木叢的四周,這才發現雨水早已停歇,濕漉漉的路面上充盈著夜晚的清新空氣,遂一邊綑綁著手中的雨傘,一邊開始整理自己的思緒。

 他漫無目的地行走,任由橘色的小巴士一輛接一輛地駛過,似乎早已忘懷了出門的初衷,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才甩了甩頭,試圖將思緒接回到之前的憤怒,卻很快就發現自己早就不願這麼做了,腦海裡充盈著那孩子天真的笑容,和那母親溫柔的互動。

 「所以……這世上還是有那樣善良與純真的存在吧。」他欣慰地想著:可是,他們將要面對的是如何殘酷的未來,將要經歷怎樣的爭鋒相對、怎樣的支離破碎?

 人們何嘗不知道這樣的世界是病態的呢?

 他們不正是親身嘗過這種滋味,才銳意要將這樣的混亂與傷害一肩扛起,就算這意味著他將會因此變得麻木,因此對他人的苦難視若無睹,只要能看見孩子的笑容,看見那童稚的臉龐所許諾的另一個美好世界,再痛的苦他們也吞得下去。

 然而他們卻忘了,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正影響著世界,只要他們還順應著同樣的淺規則,甚至以這樣的淺規則去要求別人的孩子,那就是間接承認並延續了當前的醜陋現實,終有一天也將雙手奉上自己的孩子,交由自己參與其中的醜惡世界去荼毒不是嗎?

 為何人們就是看不明白?

 他含著淚水走過這個轉角,哀慟的視線隨著飛舞的枯葉延展開來,看見了那一彎弦月從烏雲中探出頭來,照耀著橫跨淡水河面的那座紅色大橋。一股強烈的趨力突然升起,促使著他跟隨著風、跟隨著月之女神的細語往河岸靠近,而他也真的這麼做了,不一會兒便出現在橋中央,俯視著那也泛著銀光的河水,那和緩水流上的黑色倒影。

 他感到一股熟悉的感覺再度湧上,那是一種劇烈拉扯,夾雜著對死亡與破壞的強烈渴望,以及對生命與美好的永恆眷戀。

 而這樣的爭戰,在最初被他同班女同學的輕生事件所中止了。中止他的掙扎的並非她的死亡本身,事實上他聽到這消息後並不感到同情、憐憫,他只感到一種莊嚴的肅穆感,一種同志為捍衛自身所驕傲的理念而壯烈犧牲的革命情懷。

 他甚至在內心悄悄承諾道「等我,如果再無有生力量能撼動這個社會,就讓我們已死亡來曉諭他們吧!」

 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錯在高估這個社會,也高估了人性。當他發現班上同學不曾為她的離世哀悼片刻,不曾費心去理解她如此獻上自己的生命,所要傳達的是怎麼樣的訊息,而流於浮表的推說是因為課業壓力、情感問題,甚至是更多的惡劣猜測與嘲笑時。

 「不!」他多麼想要如此大吼,以打斷那些輕浮的表情與輕鬆的語氣,喝止那些人繼續以此拒絕釐清自己在這事件中佔有多少罪責。

 懷著這樣深沉的哀傷與不解,他與周遭的世界變得更加的疏遠了,而那個女孩,那個他從未來得及去擁抱、去理解,總是趴在窗台邊落淚的女孩,也就這麼悄悄的住進他的心裡了。從此他所渴望的、所尋找的,都不過是她的殘影、她的語調、她的氣息、她的墨綠色眼睛。

 她也由此滲入了他的夢想,他所描寫的、所詠唱的,都不過是為了再現她的靈魂,那個還未來得及展示,世人可能也將永遠無法理解的美麗靈魂。

 是的,人們可能永遠的無法了解這類人,不是他們不能,而是他們不願。這樣的想法,在之後的北捷隨機殺人事件變得更加強烈了,大部分的人總是下意識的強烈譴責這起事件,好掩飾自己的不安,好撇清自己在這起事件中的「共犯性質」。

 誠然,他們如此義憤填膺、如此正氣凜然,不過是為了逃避某種事實,某個深藏在他們心靈深處,那個他們不願承認、也不願面對的問題:「當一個瘋子殺了人,那錯的到底是那個瘋子,還是這個把人逼瘋的世界?」

 他看向手中的那把刀,頓悟了。

 他現在明白,原先他所想要採取的手段,不過是命運設置的陷阱,世上最愚蠢的行為莫過於用暴力去宣揚理念。他知道那膽小而驚懼的人們,將無所不用其極地去扭曲他所想傳遞的訊息、去無視在這樣的事件中所要傳遞的正向價值。因此,要捍衛自己的思想,唯有活著替自己辯護,但那又將是何其痛苦的一件事?

 曾經,他用書寫來消化這樣的痛苦,透過構築一個屬於自己的形上世界來療傷,來親近住在他內心的女孩。那時而叩響他的心弦的甜蜜震顫,那隨著一陣恬適的馨香浸染他的全身的幸福感,曾帶給他怎樣的希望與勇氣,然而這些也被剝奪了,連帶也摧毀了他想要落實在未來的那個形上世界。

 現在,在他困頓的生命旅途裡只剩下兩種抉擇,要嘛就是在一個他不喜歡的職位上燃燒他的生命,任由自己曾經閃亮的靈魂蒙塵、麻木、呆滯、僵硬、腐爛,最終走向虛無。要嘛,就是選擇在這裡,擁著他所驕傲的一切,在壅塞發臭的歷史長河中泛起一點漣漪。

 然而這難道是正義的嗎?

 他的心血,他受難之後依然挺立的堅強靈魂,難道就要在這裡畫下句點了嗎?

 「我不甘心!」他看著夜空中的銀月,呼吸紊亂的說「但我到底該怎麼做?」

 冷冽的夜空依然沉默著,因此他不甘願的吼道「我到底還能怎麼辦?要怎麼在不違背自己的美感與道德原則的情況下,去吸引這個貪圖刺激與快感的世界?」他無力似的癱軟在欄杆上,細聲的質問道「妳為何要喚醒我的神識,放我在這世上獨自徘徊,卻不再出聲指引我的去路。為何妳的形影,就這樣緩慢的離我而去了?」

 河面上的倒影依然沉默著,只有淙淙的流水聲,低吟著一時難解的綿綿細語。而他似乎感到一股悠長的疲倦,順著欄杆緩緩跪下,透著欄杆的縫隙所看見的世界似乎不再重要了,他感到自己正在墜落、墜落,掉落進蘊含著自己心跳聲的峽谷裡,接著墜落、墜落,直到再無一物能被聽聞,意識平穩的像一團無垠的黑暗冰冷。在那,他聽見了,那像超然於自身意識之外,卻又完全從屬於自己的聲音。

 「再給一次機會吧?」

 「嗯?」他平靜的傾聽著這迴蕩在他心頭的聲音,這蘊含著他所有眷戀的溫柔語氣。

 「再給這個世界一次機會,再相信那蘊藏在每個人心中的美好特質終將再被喚醒,你不是一直都這麼說的嗎?」青年在那股聲音的鼓勵下,輕聲隨著她一起覆誦了起來「如果我不再相信人性的良善了,那麼它當然永遠也不會成為事實……」

 「是的。」她繼續說道「並不是存在而後相信,而是相信後才得以存在。」

 「那麼,我該再次嘗試投稿?」他繼續自問道。

 「不只如此,你該做的更全面。」她答道「既然這個國家的人,可悲到沒有看到好的學歷、沒有亮眼的比賽證明,就無法辨識一個人是否有才華,那你就去滿足他們嘛!」她語氣中的戲謔語調,很是舒緩了青年的心情。

 「那麼……」

 「嗯,振作起來吧,你還沒輸,還有時間。」她笑著說道「現在,站起來,回家睡覺。也許等到明天起來了,皇天終將不負苦心人了呢?」

 青年順從著她的指示站了起來,那聲音是如此真實,如此深具力量,讓他覺得若此刻張開雙眼,他最深刻的思念與滿足就將佇立在自己眼前,於是他真的張開了,眼前卻依然只有銀色的夜空。不過他並不感到失望,她的話語猶在耳畔,依然如此生動有力的推動他的腳步。

 「我還沒輸!」他看著被自己擲入河面的那把刀,那如流星般熠熠生輝的軌跡,那被銀月所挑染的漸層狀烏雲,以及那如夢似幻的夜空,都像是蘊含了無數希望與承諾在其中,他深吸一口那冬夜特有的清新空氣,感到自己的身心再度變得輕盈起來了。

第四樂章:重生

Adante.


 晚春的淡水,變得繾綣而迷人了,彷彿不捨春神的離去,路邊的百花也吐露著濃郁而灼熱的馨香,在微風中,滿懷思緒的目送著夕陽。

 而橘黃色的夕陽此正斜掛,揣著終將歸來的承諾,揮灑著臨別前的祝福。平素單調的金黃色調,而今綻放著繽紛而懾人的色彩──橙色的雲層,如同流動的火焰一般燃燒在天邊,那厚重而粗曠的線條,在夕陽的溫度已無力觸及的彼端,散逸成一落落絲綢般的紫色流霞,隨著離別時分漸漸地推進,幻化著各種引人目眩的樣貌。

 隨著夕色更深,街燈也一盞盞的亮起,觀音山下的燈光猶如地面上的星芒,映照在河面上就成了夜色降臨的前奏。等到河面上的星子都在空中找到了歸宿,沙沙作響的樹木也模糊成黑色的遠景時,青年已來到那人聲鼎沸的咖啡廳附近,曾經絢爛的暮光也正式隱沒在淡紫色的夜空中了。

 「她選擇在這裡,在這個時節舉辦發表會,真的再適合不過了……」他看著走道兩旁的祝賀花束,和簇擁在招待桌旁的喧鬧人群,抿著嘴想著。

 他靜靜地站在人群後頭,看著人們或熟絡、或生疏的互動,然而依然有著互動。世界在他們之中旋轉著,不管是嘻笑怒罵,甚至是悲歡離合,都未曾被世界所遺落,依舊本著對被疏離的恐懼,而尋求著連結、而渴望著從屬,而這一切,對他已是如此陌生的了。

 他看向那透著鵝黃色光芒的落地窗內,平常緊挨著立式鋼琴的那堵牆,如今被閃爍著商標的投影布幕所覆蓋,一旁那斑駁的木桌木椅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兩兩交談,或者席地而坐的人群,穿過窗檻而出的低沉議論聲,顯示著他們對發表會的滿心期待。

 一種複雜的情感油然而生,青年不太能──其實也不太願意,釐清這樣的感覺是什麼,只能暫且將其歸咎為長久以來所匱乏的,如今卻突然獲致的,那份對於收到好消息的不適從吧……

   「只能暫時這麼認為了吧。」他再度抬頭尋覓著少女的身影,喃喃的說道。

 「欸!你不是那個嗎?」坐在招待桌旁的女招待員,抬起頭面露驚喜與遲疑的看著他。青年懷著期待的轉過身來,卻見她納悶地自問道「是……那個誰啊?」

 「算了,」她似乎果斷的放棄了思索,回歸到了她接待員的身分,快速的說道「你先在這張海報上簽名,然後拿一張節目單,我去通知她。」說罷便站起身來,快速的穿越過人群,往二樓跑去了。

 女招待員氣喘吁吁的撲倒在少女旁的沙發上,看著還沒著裝,正一邊抓著老闆娘的三明治,一邊在一張半白的五線譜上書寫的少女說道「他……他……他……來了。」

 「嗯?」少女顯然沒有聽見她說了什麼,又開始邊輕哼邊修改著譜上的旋律線,女招待員好奇地靠了過來,好奇的問道「妳在寫什麼?」

 「秘密。」少女微笑著,萬般留戀的再次哼起主旋律了起來。

 青年看著她倉促離去的背影,不禁自嘲的撇了撇嘴,在簽完名之後,正要索取節目單時,便聽到另一道較為善體人意的聲音說道「剛剛真是不好意思……」

 青年看著那閃爍著歉意與好奇的眼神,聳了聳肩說道「不會,」他垂下眼,將視線凝縮在剛簽了名的海報,和覆蓋在桌上隨風搖曳的米色布幔上,手指抑制不住的輕扣在桌緣「那真的沒什麼。」他如此補充道。

 「她啊……一直都是這麼莽撞的。」那名女接待員似乎察覺到了什麼,語氣愈發關切了「不過要不是因為這樣,我還真無法認出你來呢!」

 「我?」

 「是啊……」不知是否為光源的影響,那名女接待員好像在那麼一瞬間,看見青年擠出一個冷冷的、嘲諷似的微笑。在短暫的停頓與遲疑後,才以略為試探的語氣繼續說道「我們首席有交代要特別注意一個男性,卻不明說他是誰,相貌外觀又是如何,只說『看到了就知道了』。」

 女子說完淺淺一笑「那時我們還嫌呢!要在那麼多人中找這麼一個沒有線索作參考的男人,這不是為難我們嗎?」她像是要尋求青年的認同似的,直勾勾的看著他的側臉說道「沒想到一看到你,她的話就應驗了,連帶的,那一路走來在她身上發生的轉變,也都得到解釋了吧……」

 少女如指揮般的雙手慢慢靜止,將這個主旋律畫上了終止式,在餘音散盡之後,偏過頭來問道「妳覺得如何?」

 「我覺得妳應該要趕快讓他上來了。」女招待員一臉認真的回道,讓少女不禁笑了出來,問道「誰?」接著好整以暇的放下稿紙,拿起三明治又咬了一口。

 「他啊,妳交代要我們注意的那個人!」

 「嗯!」少女睜大了雙眼,口齒不清的盯著她說道「泥怎麼陷在茶說!」接著放下了三明治就要往樓下直奔而去,卻聽到女招待員又大叫道「回來,妳還沒換衣服啊!」

 這一番話勾起了青年的好奇心,他轉過頭來,開始認真地打量起眼前的女子「啊……妳是那一晚……」

 「是。」豎笛首席好像對青年還記得自己感到雀躍,端正身體繼續說道「那一晚啊……留給我的印象已經不多了,唯二讓我一直無法忘懷的是我們首席放聲大哭的樣子,另一個,就是你。」

 豎笛首席見青年沒有回話,只是用一種好奇而逼人的眼神看著自己,不知哪來的力量迫使她偏轉了視線,便開始時而瞥向他,時而自顧自地說道「要知道,自我認識首席以來,她就給人一種才華洋溢,甚至是──我不知道這樣形容合不合適啦,一種百毒不侵的感覺,好像不管怎樣的災厄,怎樣的遭遇,都無法打擊到其本質,撼動到她的內心。因此當我看見她那晚竟出現如此大的情緒波動,我當然是驚訝的,更讓感到我好奇的,是她口中的那個『他』。」女子看了青年一會,繼續說道「就在那時我看見了,斜臥在沙發上還端著酒杯的你,還有你那個帶有奇怪的滿足與輕蔑的微笑,那種我偶爾會在首席身上看見的,令人惱火卻又那樣在意的微笑。」

 豎笛首席的臉色稍稍沉了下來,哀悼似的說道「從那一晚開始,她的性情整個大變了,變得很容易激動、對什麼都蠻不在乎的感覺,當然也給樂團帶來了很大的麻煩,讓我們幾乎無法好好履行錄音室那邊的合約。」

 「在那時,我表面上雖然與其他團員一樣,對她種種的行為感到不快,甚至也默認似的游移在中立與敵視著她的小團體之中……」女子的臉上參雜了幾絲愧疚的色彩,輕柔地說道「但我其實一直都知道,或者說看得出來,她其實對這樣的言語攻擊或小動作絲毫不在乎。從那時她被攻擊後總會出現的,那充滿著鄙視與憐憫的微笑中我就能強烈的感應到,她之所以不在乎,是因為這些外在的攻擊,根本比不上她加諸於自己的、魂牽夢縈的那些壓力。甚至覺得,沒有這些煩惱的我們之所以總是反射性的欺負她,純粹是出於嫉妒,嫉妒於那些曾讓我們畏懼的,和亟欲擺脫的東西,她竟然還是如此勇敢的對峙著。」

 長笛首席拉上了少女禮服背後的拉鍊,拍拍她的肩膀說道「好了。」

 少女緩緩地轉過身來,稍微活動了一陣之後問道「妳覺得如何?」

 「我還是比較喜歡那個蓬蓬裙……」她面露遺憾地說道,少女又不自覺地笑了出來「幹嘛,我又不是要結婚了。」

 「我覺得也該是時候啦,如果照妳剛剛說的,你們在一起也將近一年了吧?」

 少女聞言,這才露出今晚第一個凝重的神情,喃喃的說道「不會那麼快的……」

 「嗯?妳說什麼?」

 少女搖了搖頭,走上前環抱住長笛首席「今天謝謝妳們啦。」

 「謝什麼?」長笛首席彆扭也似的微微掙扎著,但是少女愣是不肯放開,在長笛首席的視線外偷偷的掛著笑。

「哎呀好了啦,這樣很不像妳……」長笛首席無奈的笑道。

 「就在我還來不及擺脫我的懦弱,前去跟她表達我的關心時,她又變了。」豎笛首席接著說道「讓人驚異的是,就在我們對其放棄了希望,以為這合約無法如期完成的時候,她回來了,而且變的更積極、更懇切,一言一行中總閃耀著令人好奇的欣喜。不僅在一陣繁忙之中無形的修復了與樂團的關係,甚至對團員之前的不信任表示認同,並誠懇地以行動證實自己已然改過,最後也順利的在期限內完成了合約。不過,在那張專輯順利上市之後,有些團員因為曾經對其惡言相向,卻仍然得到諒解感到羞愧,在專輯上市沒多久就請辭了,往後的日子我們便一面招募新成員,一邊進入了新的磨合期,終於到了今天……」

 豎笛首席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笑著說道「現在想來,少女那些令人費解的轉變,應該都是因為你吧!」

 「為何這麼認為?」

 「直覺啊,從那一晚在咖啡廳見到你時,我就領悟到能令首席流淚的人,必定就是那個擁有著與她相像的笑容的人,向來只有鑽石能夠劃傷另一顆鑽石不是嗎?」女子又充滿好奇的湊了過來「而今天你的到來更讓我確信了這一點,因為首席並不是一個愛炫耀的人,她會請一個曾經讓她哭泣的人來這裡,絕對不是為了羞辱人,於是便只剩下一個解釋了,她必定是愛上了你!」

 少女像是甘願了似的,終於放開了長笛首席「呼……」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道「我準備好了。」

 長笛首席看了看腕上的手錶,小聲的驚呼道「啊……聊著聊著就到了發表會開始的時間了……」她抬起頭來望著少女「怎麼辦?妳還要先見他嗎?」

 少女的神情變得躊躇了,在青年長期的影響下,她也漸漸養成了事事都得要求完美的習慣,若她在此刻下樓去了,身為主辦者的神祕感與現身登台的那一刻驚艷都將為之犧牲;而如果她為了與他見面而換了便服,或者按照原定計畫請他先上來坐坐,勢必就會嚴重的耽誤了首次舉辦的發表會的開始時間,兩種情況都是她──或許也是他,不願看見的。

 「嗯……」幾經思量之後,她如此說道「那我們還是以發表會為重吧……」

 「但是!」緊接著她拉住了長笛首席的手臂補充道「記得幫我給他找個好位子,順便跟他說,晚點我替他準備了驚喜!」

 「這不禁讓我感到好奇,」豎笛首席終於鼓起勇氣,緊盯著青年泛著藍光的眼眸說道「我們首席的情人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呢?能夠折服她那樣的天之驕子,想必你也是一個十分特別的人吧!」

 青年看見了女子眼中的期待,明白了她之所以分享著這一切,不過是為了印證她的浪漫幻想,並藉此在充斥著卻步與妥協的生活中,一嚐那小小的背叛帶給她的片刻征服與超脫的快感。

 但他實在有些疲憊了,疲憊地失去了批判人的力氣,因此只是淡淡地給予了禮貌性的笑容,便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維中了。直到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才又轉過頭來,看著那氣喘吁吁的,幾乎是撞進招待桌椅的長笛首席。

 「呼……呼……呼……她……她……她……」長笛首席一邊喘著氣,一邊頻頻擺手表示自己沒有大礙,這個樣子顯然將青年逗樂了,於是他打趣的說道「別急,慢慢來。」

 「呼,呼,呼,呼!」她抬起頭來,比了個沒事的手勢,緩緩地宣布道「我們首席說,為了不耽誤發表會的開始,她就先不下來了。」接著轉過頭面對著青年「她也交代你先去找個位子,等等她有驚喜要給你。」

 「驚喜嗎……」青年的臉明顯有些失落,卻也在眨眼間挺起了胸膛,佯裝快活地說道「那我就先進去啦!」

 接著他把手指移向海報前的那一疊節目單,用眼神示意著豎笛首席「喔!當然,那些都是自由索取的。」她有些慌亂地說道,並在青年拿起節目單的那一刻,露出了近似於不滿與惆悵的表情。

 青年看見了,卻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只是快步地走過那個前院,並在心中默念著抱歉。身後的長笛首席看著青年的背影,托著腮喃喃的說道「總覺得我好像少說了些什麼?」豎笛首席也只是聳聳肩,別過頭去看著河堤盡頭發著光的燈塔了。  

 少女坐在二樓的樓梯口,閉著眼,傾聽著樓下如海浪一般的議論聲,如何以那欲言又止的騷動,一遍又一遍的撫過她雀躍而感激的心。

 她靜靜地掛著笑,滿懷溫情地想起了適才的小插曲,並深深的感受到她所經歷的、所體驗的一切,是如何激盪著她的心弦,詮釋著她對於幸福的想像與滿足。

 而造就了這一切,將她從茫然與閉塞的音樂世界之中拯救出來的,展示著音樂另外一個更加宏偉的可能性的,在音樂的道路上以愛人與老師的身分賦予她雙重的滋潤與養護的那個男人,在距離初遇的一年後,依然置身於人群之中給予她默默的眷顧。

 她不禁感到全然的欣喜與滿足,並再次感到兩人相處的種種,如何以她此刻的心情做牽引,化作一條清晰可見的旋律線流淌在眼前。

 啊,她何嘗不想緊緊的抓住他,她何嘗不想要以另一種娟秀而蜿蜒的溫柔,去沖淡青年海洋一般的憂鬱?告訴他即使人生多有失意與阻礙、多有破碎與飄零,仍然存在著雖然零碎,卻異常閃耀的片刻。只要生命的底蘊仍在兩人之間唱著歌,只要他們仍然在音樂的世界裏需索著彼此,那這樣的片刻就足以一再的延續,而當悸動已成常態,曙光的造訪已成必然,那又何愁不能懷抱著嶄新的希望與期待,去面對人生較為陰暗的面向呢?

 她深吸了幾口氣,好平復那激動不已的心跳,這樣的祈禱已持續了許久,她深深的期待著有一天,自己將確實地傳達這份熱烈的誓言,並且如同青年當初所做的那樣,以音樂去安撫、去慰藉彼此的心。

 雖然這樣的曲調尚未完成,少女總苦惱著要完成那首將贈送給青年的奏鳴曲,似乎還缺少一樣最為重要的樂思。但她仍希望能透過今晚的發表會,透過那樣的驚喜,去傳達自己熾熱而深沉的願望。

 於是樓下的主持人開始了開場白,少女也開始收拾著心情,抽開髮髻卸下了自己燙捲的長髮,在掌聲響起的剎那,邁開了她走向最終夢想的第一步,在看到會場滿滿的崇敬眼神,和如潮水般的掌聲後,她已深深地知道,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能使她卻步了。

 「所以……妳喜歡現在的生活嗎?」青年看著從樓梯款款而下,洋溢著欣喜與滿足的少女,這在某個秋日曾被草率回答的問題,又執拗的在他腦海深處響起。

 青年趕緊甩甩頭,想阻止自己的思維再次走入刁鑽,然而卻沒有那麼容易。只因他在這份情感裡已經投注了太多、太多,猶如那被樹根緊緊依附的土壤,即使知道這棵樹開不了他殷切盼望的滿樹銀花,卻也無法輕易地作割捨了。

 「說到底,把妳當成她遺留在世上的疊影那樣的愛著,本來就是我的不對吧……」青年看著正演奏著巴洛克時期的陌生曲調的少女,暗自喟嘆道「我又怎麼能自私的跟妳多要求什麼呢?」

 「只是,妳跟她明明是如此相像啊,妳的聲音、妳的目光和妳的神采,甚至連妳的過往都有她的味道,為何妳還是用那樣輕挑的語調去詮釋自己的生命?尤其是妳知道我們這樣的人,置身在這些還昏睡在他人編織的美夢中的,彷彿世上除了維繫讓其感到舒適的謊言再無其它可貴事物而拒絕著真理的人之中,必定會是扭曲而殘缺的呢?」

 青年不禁閉上了眼,腦海裡迅速的閃過兩人相處的種種,那曾經如此璀璨的現實,那曾經也填補過他的內心的夏日夢境,為何它們也遠去了,變成終將飛逝的往日餘燼?

 他深吸好幾口氣,試圖平復此刻的心情,像是祈禱著某種奇蹟似的望著發黑的手機屏幕,接著打開手機翻弄著裏頭的電子信箱。那一封封「您好」與「敬請見諒」的郵件依然如此顯眼,彷彿正告訴著他,至今為止他所做的每一種掙扎、每一次抉擇,都必然而可笑的凝縮於此,而他也真的面帶苦澀的笑了,隨即以單手掩面,好一陣子都沒了動靜。不久,掌聲再度響起。

 少女睜開了眼,看著那灌注了如夢般的專注與沉醉的音符,裊裊如煙的散去,再化作一陣驟雨般急切的掌聲,從意識逐漸清晰的遠方,如此熱烈地襲來。她趕緊換上了笑容,走到台前接受眾人的擁戴,在幾次屈身致意之後,遍尋不著那個削瘦身影的少女,只能先拿起麥克風說道「首先,讓我對來到現場的聽眾,以及曾為這次的發表會貢獻過一份心力的朋友們,致上我最真摯的感謝。」

 掌聲再度響起,她也驚喜地發現了那置身在人群最後頭的熟悉身影,遂熱情地繼續說道「特別是我想要感謝在場的一位嘉賓,他曾在這次唱片灌錄的期間對我幫助良多,若有人在我剛才的演奏,或者之後發行的專輯裡聽出一些不同以往的什麼,聽見那如海濤一般的細語與眷戀,那都得歸功於他。」

 「所以……」她定睛望著那陰暗角落裡的藍色目光,輕柔地說道「我想藉由今天這個場合,為你們介紹這在一年前就提醒我尚有不足,並以他超常的感受力與理解力,預示了在音樂的世界裡尚有未被踏足的領域、還有未被知悉的花園,而在背後默默的支持我去作探索的,我的良師,也是我最親愛的好友,讓我們掌聲歡迎他!」

 人們順著少女的手勢,看向那一臉肅然的青年,他們並無法理解掠過兩人臉上的微妙神情,然而還是給予了盲目的掌聲,直到他們終於在這不尋常的兩雙視線中意識到了什麼,才零零落落的停歇下來,滿臉疑惑的看著青年。

 青年嘆了口氣,越過眾人來到少女跟前,低聲的質問道「妳在幹什麼?」

 「聽著,我知道你不喜歡驚喜……」

 「何止是不喜歡!」青年微慍的說「而且妳這已遠遠不是驚喜了,妳明知道我為了讓人們正視我的思想,早已捨棄了音樂,妳這樣不是在否定我的努力嗎?」

 「我知道……但是!」

 「那妳到底叫我上來做什麼?為他們扮演一個刻板印象中的端莊音樂家?假裝我也只是一個沒有火焰,也沒有使命的普羅大眾?」

 「不!我要你做你自己!」少女抓住青年的衣袖說道「我知道你在煩惱些什麼,也知道你之所以不喜歡驚喜,是因為你覺得自己還不夠好。即使你認為這個世界配不上你,卻還是苛求著、質疑著自己,只因你相信只要自己還沒有所成就,世界就無法理解你的天賦與抱負。」

 「但事情並非你想的那樣,這個世界的人們也並非總是那麼盲目,大多數的人們還是保有著對美的敏感度,因此他們依然能被感動。所以你何不在此刻展露你的天賦呢?也許他們就會因為被你感動而對你產生興趣啊!」

 「唉……」青年聞言,看著少女的眼神雖然還是透漏著些許責怪,卻也愈趨緩和了,少女趕緊試探的說道「去喚醒他們吧,就像你之前喚醒我那樣?」

 青年看著少女殷切的雙眼,臉上的責怪鬆懈下來了,長年以來對於愛情的猜想與琢磨,在此刻變得清晰、變得柔和,卻也變得遙遠了。他於是抿著嘴淺笑,宛若緬懷一個真切卻也必然遠颺的夢境,喃喃的說道「好吧……」

 不待少女露出欣喜的表情,他便伸出手指阻止道「但是,得照我的方式來。」

 「當然!」少女見青年終於接受了自己的心意,遂鬆懈了下來,眼眶泛淚的微笑著。

 青年看著少女那泛紅的臉頰,瞬間就想起那個煙雨迷濛的下午,和那撼動著他細膩心思的淚光與笑容,隨即宛若凝固的靜止。直到一旁的竊竊私語變得凌人、變得不容忽視,才匆匆的撫弄著少女的秀髮,臉上始終掛著既溫柔,也哀傷的微笑。

 「妳知道嗎?」倚靠在那座紅色大橋的護欄上的青年,一邊抹著眼睛,一邊顫抖地寫道「那時我還真的以為我看見了希望,看見那長久以來的烏雲罩頂終於有了撥雲見日的契機,只是妳為何要展露那樣的笑容?為何要在給予我如游絲般的指引之後,再次喚醒我的質疑、我的恐懼?」

 「不要懷疑自己,你一定會成功的!」青年懷抱著這來自梅雨季的祝福,踉蹌的穿過觀眾的掌聲,以及在他腦海裡奔流而過的那次相遇、那隻飛蛾、那個夕陽與淚水、還有那首輕聲朗誦的詩,一切都是如此殘忍而諷刺的停在那座大山,那做正因為他擁有那樣的天賦與美感而無法跨越的障礙之前。

 「傻瓜,」少女隱含著淚光,十指在琴鍵上飛舞著,在午後的斜陽中交織著對青年的悼念「但誰又能因此責怪你呢?你的天賦正是你的原罪,它給你的觀點如此偏狹,卻又因此變得細膩而極富美感,也難怪你無法不沉溺於自己的幻想,而看不見位於雲層上的陽光呢?」

 「是啊,事到如今我終於明白了,我意欲達成的目標不過是個妄想,我如何能喚醒這個世界?」青年望向那清澈的夜空和銀色的月光,周遭映射著銀光的樹梢宛若星空,簇擁著底下淙淙流過的銀河,一路延展至海與夜空的夾縫處「每個人的理解力與感受力本就有所差距,因而他們對美的定義就有了差異,有些著迷於女人的體態而認為美不過如此,有些沉迷於漂亮的飾物而視其為一種調適,這些都將一定程度地滿足他們的生命,進而不再尋求超越。因此他們若不具備妳那樣的淺質,對世界的表象與內蘊沒有無盡的好奇,不懂得時時渴慕著更深層次的美與悸動,那麼,我所領略之美和所化致之物,對他們來說就是難以理解的,不是嗎?」

 他又抹了抹眼睛,一顆淚珠仍突破了層層防線,滴落在少女的飲品杯緣,少女手下的曲子變得緊湊了,不斷向下模進的旋律研擬著青年的苦思──他繼續寫道「而在這個世界,能帶著陶醉的心情欣賞古典樂的人有多少,能潛心去閱讀一本藝術小說的人又有多少,人們的心靈早已變得空洞而簡單化,所以不管使用哪種手段與之對話的我,能被仔細聆聽嗎?能被深刻理解嗎?陽光固然存在,但若我無法將雲層驅散,陽光的存在又有何意義?」

 台上的青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自己的每一分思緒,都織進這前奏曲的和弦變換裡,使之豐滿、也使之細膩。一時咖啡店裡寂靜無聲,唯有門外的水濤應和著這北國的鐘聲,將他的騷動與冥思包覆在拉赫曼尼諾夫的鄉愁裡,一同窺視著那令人嚮往的遠方──那個沒有光、沒有刺激,只有溫暖的聲響和輕柔的愛,從一開始我們就哭泣著不願離開的地方。

 他已漸漸明瞭了這場演出的意義,知道該去往何方、迎來怎樣的結局。他必須前往那座橋,那座通往大山的紅色大橋,他的命運與世界的現象如此明瞭的在那裏交會著,他很訝異自己竟然一直沒有看出這一點。

 於是他手下的演奏也變得和緩了,不再猶豫、不再躊躇,只是溫和的應和著命運的必然,漸漸的,他與天命賦予他的最終指令,只隔著一個人、一些話語,一本棕色筆記本和一張寫滿潦草字跡的紙條了。

 「不要,」少女眼角含淚地搖著頭,手下的樂曲變得急切而不捨了,一旁那已然退冰的飲品,也逕自滴流著晶瑩的水珠。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那她早已熟悉的答覆又逕自地說道「也許妳要說,就算這個世界多麼難以動搖,充斥著怎樣的醜惡與腐敗,我依然能棲宿在愛情的羽翼之下,也許一生都置身在這情感的慰藉下,不再思索其它,但我如何能夠?」

 「我的夢想與我的生命緊緊相連,從我還躺在生命的低谷裡暗自飲泣時,它便就在那裡了,帶著宜人的微風和遠年的耳語訴說著希望,描述著在低谷前方的絕美風景。正是因為有它我才有前進的方向,它是我的嚮導、我的依靠,更是我的天命與歸宿,然而當這縷輕風引領我走向無法跨越的懸崖?留下我眼睜睜地看著夢想隨之飄散?」

 「我不可能安然地待在愛情裡,只因愛情也是一種美,而美早已成為我的傷痛,當每一種美都必然引我心痛,當每一朵笑靨都必然伴隨著哀傷,那樣的愛又有什麼意義?」

 「所以……」青年停下了筆,回憶起少女結束演奏時,兩人於掌聲中的凝視「我還是及早淡出妳的生命吧,在我還沒為彼此帶來傷害之前。」青年的表情漸漸安定下來了,波瀾漸歇的眼神中透露著純粹的憐惜與關愛,徐疾有致的手指輝映著月光「即便我再怎麼想要維繫這份情感,即便在我即將迎來最終的告別前夕,我對妳的情感仍熾熱依舊,都不足以構成妳我能繼續下去的條件了。只因我們都是嚮往著藝術與創造的人,我們所共有的本質就注定了不會滿足於偏安一方,而一段穩定的愛情,終究只會成為我們的阻礙。」

 「所以我想……是時候跟妳道別了。」身穿紅色禮服的女子表情恬靜的彈奏著,史坦威鋼琴映射著舞台的燈光和她的臉龐,而她正溫柔的俯視自己的內心,漸漸綻放一抹理解的微笑「我怕再這麼繼續下去,我將喪失完成這件事的勇氣,而苟延殘喘地活在虛偽與缺憾之中,成為我曾那般痛恨的人,不,我絕不能忍受這樣。」

 「因此,我將踏上最後的旅程,回到那我曾經離開,也必然返還的地方。也許一開始妳將無法接受這樣任性的離別,好長一段時間裡都將沉溺在悔恨與悲痛之中。但妳終究會明白,其實我並未片刻遠離,甚至在妳最脆弱和最抑鬱的時刻,我仍能給予妳實質的慰藉。」

 少女驀地停止了流淚,循著那股聲音回顧著兩人最後的別離,多情的淚水擾亂那本該清澈的記憶之湖已經太久了,她也太過習慣將這段記憶染上些許悲情、絕情、甚至是無情的色彩,然而事實真是如此嗎?

 在她做如此問之前,她早已有了答案,於是曲調漸緩,帶著輕盈而纖細的預感,她繼續回顧著那晚青年結束了演奏,她與約聘的錄音師討論好這場發表會的相關事宜之後,那場奇特而輕巧的別離。

 青年的臉龐、語調,或別的一些什麼,引起了她的擔憂,讓她在發表會順利結束的亢奮狀態,一點一滴的清醒過來。為何他要那樣打量著自己?為何他要那樣觸摸著她的秀髮、緊貼著她的額頭,為何他要求再次聆聽她的演奏,卻彷彿漠不關心的凝望著窗外?為什麼他領著少女來到屋外,卻吝於給予一個吻,僅僅以一個熾熱的視線,完成了一個淡漠的別離?

 「所以,妳喜歡現在的生活嗎?」她驀地放下了手邊正在清洗的玻璃杯,想起了那一個河堤邊的秋日,那一個夕陽下的眼神,那一個同樣奇特的別離。

 那不正是他今晚看著她的神情,他不正是在那場別離後不再熱衷於與她出遊,雖然仍能懷抱著他的體溫,卻仍以一種清晰可感的態勢變得越來越難以企及,也越來越難得在音樂中聯繫著彼此?

 一陣旋律般的憂傷攫獲了她的心,她知道,一直都知道這樣的愛是艱鉅而不對等的,自從半年前的聖誕節他無故地失約,和之後他的若即若離起,就已讓她更清楚的意識到了這一點。

 但她還惦記著那首悲愴,還惦記著兩人第一次的出遊,也還惦記著細雨中的那首詩。他倆曾經怎樣的緊緊相依,他曾如何在她瀕臨崩潰之際接住了她,並用那理解的眼神,揭示了兩人相似也註定交織的命運,織就了種種必然,織就了月光下的彼此相屬,織就了那顆落在青年臂膀上的淚珠,以及從兩顆赤裸的心跳中併發的命運之歌?

 此刻她又聽見了那從遙遠的記憶裡緩緩流瀉而出的旋律,擁著那與她切身相關的悸動擄獲了她的專注,甚至讓她之前所謄寫的曲子都相形失色了。

 「這段旋律來自哪裡?」她在充沛的感受中自問道。

 她不可抑止的回溯自己的過往,隱隱感應到這段旋律蘊藏著解釋一切的秘密,她甚至能聽到青年正透過旋律呢喃著什麼,某個被俗艷的慾念潮流所掩蓋的事實,一個將兩人聯繫起來的關鍵樂思。

 是她苦苦等待他的造訪的那些黃昏?是那個有著淺淺夢境與深刻希冀的早晨?

 「不,這些都只是現象,都只是本質與本質碰撞出現的結果……」她喃喃的說道,跟隨著那條旋律線走出了咖啡廳。

 她越是回溯,越多讓她驚異的回憶於斯浮現,她想起在那梅雨季青年曾講過的現象與本質,她想起某幾次出遊時,他總是趁她不注意時陷入苦思,為何這些她都忘記了,僅僅是為了維繫一個不真切的幻夢?僅僅是為了陶醉在愛情的快感裡而拒絕領受著真實?

 「難道這就是真相?」她突然感到深深的懊悔,腳步也變的急切了,於是奔跑了起來,跑過了那堵紅磚牆,那獨自站在黑暗中的橙黃路燈,那被五顏六色的燈飾纏繞的老榕樹,她好想告訴青年她知道了,她怕他這一去就是永別,卻又不知從何尋找。

 突然一陣微風吹了過來,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於是轉頭望向河的源頭,看見了遠處輝映著月光的紅色大橋,她於是掏出手機撥打了起來,可迅即收到了對象已關機的回覆。正當她思索著該如何是好時,又一陣微風吹來,吹走了遮掩住月亮的雲層,她於翻飛的衣領與長髮中凝滯的視線,看見了讓她永生難忘的景象

 「我走了,卻在我身後留下了可追蹤的痕跡──我的書籍和我的筆記。」青年繼續寫道「而當妳冥行擿埴的跟隨著它、理解它,在它之中尋找我的過往,在每一個抑揚頓挫裡聆聽我的呼吸,以及深藏在每個字裡行間裡的思緒,它們就能為妳建構我的去路,屆時,我終將又能以愛人與老師的身分,回到妳身邊。」

 「到了那時,我們的愛也將上升至精神層面,不再被慾望所侵擾,也不再使人傷感,只是永恆的應許,簡單的和諧與歌聲。好了,該說的都已經交代完了,我的歸宿正呼喚著我,在她們的溫柔注視下,我甚至不再感到恐懼,周遭似乎響起了久未聽聞的曲調,正鼓勵著我前行。我必須走了,走入我在星空下的永恆居所。」

 青年輕輕擱下了筆,依靠在欄杆前凝望著眼前的景色。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也不知道少女已開始尋找他的蹤跡,他只是等,也許等一個信號,一句輕聲的允諾。

 接著一陣風吹來了,吹開了遮擋銀月的灰色簾幕,河面上的點點銀光變得熾盛了,隨著水流呈現波動。少女宛如凝固的看著這一切,那坐擁著雲層的銀色月亮綻放出懾人的光芒,宛若絲線交織的光直下河面形成一道光之梯,在紅色大橋前躍動著。

 他知道是時候了,便輕輕的將紙筆放在腳邊,邁開通往永恆的第一步。又一陣微風,他感到自己正在墜落、墜落,掉落進蘊含著自己心跳聲的峽谷裡,接著墜落、墜落,所有青年曾執著要達致的,所有他窮盡力氣想要挽回的,都伴隨著他一同穿過了表象世界的浮面,濺起一波波沁涼的感悟,點滴在進入尾奏的女子手背上。

 漸漸的,波瀾已成了漣漪,夢境變得澄淨,殘餘的思緒與和聲激起了一片蛙鳴,驚得那河岸邊遲發的苦楝紛紛開了滿樹銀花,在月光與微風中搖曳著。

 然後,她張開了眼睛。

 舞台下方坐滿了黑壓壓的人群,有些深陷在座位裡抹著眼淚,有些則鼓掌大聲歡呼著,她由此知道他成功了,在那一晚和那一個下午得到的啟示,終於在長年孤獨的淬鍊與研擬中得到了成果,不由得展露了一抹沉靜的微笑。

 「你看見了嗎?」

 「我看見了。」

 很快的,淡水圖書館演藝廳裡的舞台與歡呼已被她忘在腦後,她穿過了廳門,和擺在一旁寫有「復出獨奏會」等字樣的海報與接待桌,來到了室外,深深的吸了一口夕陽和淡水的味道。

 一抹紅影劃過了古老而安靜的巷弄,穿越路人驚訝的目光和私語走向了河堤,她其實並不在意那些異樣的目光,她特意挑選這裡與這個時段舉辦獨奏會,本就出於一個自私的緣由,是一個幽會,一次紀念。

 那家咖啡廳依然在那,依然那樣隱蔽與幽靜,但她卻無意前往。在那一場斜陽中的回顧之後,她已不再需要盲目的沉醉,因此也告別了那台鋼琴,那杯飲料,那張寫有青年簽名的海報,和有著幽綠色眼珠的老闆娘。而在她將自身抽離出塵世的半引退生活中,她也曾耳聞在她離開之後,老闆娘衰老的極快,舉手投足都多了一點煩躁和不滿,現在已另外找了一批年輕的女孩子幫她打理店務了。

 她的眼神現在深深的被那道防波堤所吸引,通紅的天空中點綴著紫色流霞,橙色的夕陽懸浮在出海口,這樣的景色吸引了大批遊客駐足觀看。

 只見人們或站或坐在防波堤上,臉上褪盡了平常的嬉鬧與煩惱,只是恬靜的,沉醉的感受著美的觸動。在夕色的包覆下,他們的服飾與妝容都失去了意義,只留下了雖然體態不一,卻有相似本質的黑色背影,彷彿在這樣的大美之前,他們無限的趨近了彼此,共享著相同的感觸,相同的命運,而短暫的成為了彼此的兄弟,成為了終於能以「人類」一詞所概括的群體。

 女子欣慰的看著這一幕,走過了那個轉角。

 走過那堵磚牆,她在那株老榕樹下選了個乾淨的位置坐下,背靠著電線桿凝望著出海口「你看見了嗎?」

 「我看見了。」青年笑了笑。

 「那就好……」女子的表情變得寧靜了,滿足的看著坐在貓咪雕像旁書寫的青年,那將倆人聯繫起來的關鍵樂思又在她的胸口響起,卻不再有波瀾,不再有傷痛,只是靜靜的流淌著,引領著他來到自己身邊。

 「歡迎回家。」她看向那透過扶疏的枝葉而來的點點溫柔,突然覺得好睏好睏了,於是擁著那段旋律看向即將沉入海平面的夕陽。在她模糊的視線裡,她好似看見了一個修長的身影,挾帶著那熟悉的步調與銳利雙眼,慢慢的從彼端走來。她於是不再徬徨、不再驚懼,看著那艘白色的遊艇,慢慢地閉上了她的墨綠色眼眸,任由微風撫過她內心的琴弦,與濤聲相對而歌了。

Google 商店下載
Apple 商店下載